二,草根娘

草根爹18岁,草根娘17岁那年,草根出生了。

这一年,新中国的银盆村早已完成土改,而族里那份供给王氏家钱谷的协议,早已被新政府的土改工作队废除了。

草根出生时,草根的爷爷阳吉峰点了一挂一千响的鞭炮放了,爷爷似乎要用这鞭炮声给这平日死气沉沉的阳家老宅冲冲喜气,似乎要用这鞭炮声驱散因为无后而遭受家族冷眼的半辈子屈辱。

草根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文巧莲。

文巧莲娘家在距离阳吉峰家十多里路的石头村,文巧莲爹也是个挑长脚的人,母亲在一姓谭的大户人家做佣人。夫妻俩长年不在家,家里的一栋茅草房接二连三遭火灾,俗话说,不怕贼偷三次,就怕火烧一遍。这文巧莲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有不少的哥哥姐姐不是烧死就是饿死,只剩下她和比她大一岁的哥,守着家徒四壁的茅草屋相依为命,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文巧莲十二岁时,同文巧莲爹一同挑长脚的阳吉文看这对孩子实在可怜,便劝文巧莲爹,让文巧莲到他的大哥家做童养媳。文巧莲娘知道阳吉峰家境好,正巴不得呢,当天就把文巧莲送到阳吉峰家来。

文巧莲娘带着文巧莲在阳吉峰家吃过晚饭,留下文巧莲就要走,被文巧莲哭喊着追上来,要跟着娘回家,娘打一阵,文巧莲跟一阵。凌氏不忍心,对文巧莲娘说,娃子都这样了,就让她跟你回去吧,等她长大懂事了再说吧,文巧莲却狠了心:“我不想再看着娃子饿死呀!”文巧莲哭着喊:“我就是饿死,也要死在娘身边。”文巧莲娘从路边折了一根羊角刺,狠命地往文巧莲身上抽,一边抽打一边哭:“我让你死!我让你死!”凌氏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女娃子,冲文巧莲娘道:“娃子都么大了,你怎么下得了这狠手!”文巧莲娘看着满身血糊糊的文巧莲,扔下了手中的羊角刺,抹着泪道:“你晓得吗妹子,我是个克命的人,有她在我身边,她就是不被我打死,也会被我克死呀,我生下的这些孩子,还剩有几个呀。”又恨恨地指着文巧莲:“从此以后,只有我来看你,你要是偷着跑回家来,我见一次打一次,打断你的腿!”

文巧莲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娘——!”被凌氏强拉着的文巧莲撕心裂肺地哭叫。

文巧莲就在凌氏家待了下来,半年没有敢回家,却常常在梦里哭喊娘,每次听到屋外的狗叫,便以为是娘来看她了,疯了似地冲出来,却常常失望而归。

凌氏没有把文巧莲做童养媳,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女。

十二岁的文巧莲却抢着承担凌氏的所有家务,洗衣,做饭,养猪,种菜,从早上一睁眼做到深夜,凌氏想劝都劝不住,文巧莲似乎只有不停地做事,做到困极了才上床,一上床就睡了,就不会去想娘了。

生下了草根,文巧莲才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娘在她心目是的地位被草根替代了。

草根爹是从小被父母宠爱的一代,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性,勤劳能干的文巧莲,室内担负家务,室外种田种菜,让公婆俩口对她刮目相看,又是疼爱又是怜悯,生下了草根后,更是渐渐取代了在家中主人公的地位,这一家里里外外,都是由文巧莲在主持。

文巧莲虽说吃苦能干,却也继承了她娘传下来的性格与家教,性格是火爆子,一点就着,因为娘家的出身低,她对谁都是低声下气,就像是一个雇人对对待自己的主人那样,只要是有人对她的一丁点好,她便会感恩不已,涌泉相报。二婶王氏便以为这巧莲软弱可欺,能干的文巧莲烧得一手好菜,王氏家的大崽阳银初当时当了村里的大队长,家里应酬多,若是来了很多客人,便经常叫巧莲去烧菜,那些客人见巧莲菜烧得好,人也小巧玲珑模样好,夸赞不已。有一次,阳银初请吃饭的客人是供销社的几个人,供销社的人可得罪不起,平常人家吃猪肉白糖,用的灯油肥皂,那是要向这些供销社的人走后门才买得到的,阳银初正吃着,外面有人喊,河塘湾出事了,俩口打架,媳妇投河了,被人捞起,已人事不省,阳大队长一听,慌忙丢下饭碗,飞也似地去了,主人不在,供销社的人便一齐拉着巧莲上桌陪酒,巧莲也有些酒瘾,几个客人也熟,得罪不起,禁不住客人的好意,便上桌喝了几杯,那王氏一见,这还了得!也不顾有这么多的客人,冲着巧莲一顿大叫:“呵呀巧莲!你要脸不要脸!这桌子你也敢上?酒也敢喝!你家里没有教养,不要在我这里现害!”

这巧莲一直受了王氏不少气,只因她是自己的二婶,也一直忍着,这一次,见她当着这么多的客人的面侮辱自己,性气上来了,又喝了不少酒,胆子肥了,将酒怀在桌子一顿,站起身来,指着王氏哼了一声:“王婶娘!我只不过被客人强拉着喝了几杯酒,又没有偷人做贼,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怎么就没有教养了?我怎么就这里现害了?这是新社会,你不要拿那老一套来训人,今天我不看你是我二婶,我文巧莲也不是好惹的,惹我恼了,莫说我王眼狗不认人!”

这王氏自懂事起,哪里受过这样的话,还是自己一向看不起的侄媳妇,这还了得!不禁气冲脑门,从厨房里操起一把锅勺就向巧莲打来。王氏虽说上了年纪,却身材高大,一身蛮力,巧莲虽是比她瘦小一大截,却是整天干体力活的人,巧莲也借着酒劲,虎上去,一手抓住王氏操的勺手,没弄几下,硬是把王氏一把扑在地上,又把王氏翻个身来,一把抓住王氏的手往后扣,扣得王氏杀猪般嚎叫,众客人也为巧莲鸣不平,虽是上前拉劝,却都是假意,出手不出力。巧莲气恨恨道:“王二婶,我文巧莲脾气不好,不像我公婆,被你欺负一辈子,忍你一辈子,我有些气,能忍就忍了,有些气,我忍不了,我要是忍不了,杀人的心都有,你给我记住了!”

巧莲说完,才放松了手,扬长而去。

这王氏气得在家里跳脚,好不容易等到银初回来,便要死要活地要拉着儿子去巧莲家,找巧莲算帐,哪知这阳银初看巧莲模样俊秀,人又能干,早就暗自喜欢上她了,平时想巴结还没有机会呢,哪会带着自己的娘讨人家的嫌,只好好言相劝了事。

王氏是什么人,她能服得了一个侄媳妇!便来找阳吉峰告状,阳吉峰便劝巧莲在婶娘面前服软,毕竟是长辈,巧莲也只好向她低头认罪了事。

草根从懂事起,便晓得自己在家里所处的优势与劣势,在爷爷奶奶身边,他是爷爷奶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心肝宝贝,可是在文巧莲身边,可就由不得他的性子了,对孩子的家教,文巧莲奉行的是一手软,一手硬的信条,软的一手,那是在她心情特好的时候,闲下来的功夫,她会异常亲热地把草根搂在怀里,嘴里甜蜜地喃喃地哼着她唯一能唱的一首歌:

月光光

紫光光

俩个大娘同烧香

东一拜

西一拜

拜出埋(明)年好世界

……

文巧莲硬的一手,那便是娘传给她的“条子底下出好人”的法西斯手段。

草根从小就是奶奶带着睡,七岁的那年冬天,下着大雪,凌氏怕孙子受冻,睡觉时在被窝中放了一个火鞑子(装着炭火的能手提的盆子),没想半夜睡觉后火鞑子被抖翻,把脚底烫出一个火泡,还把一床好好的棉被烧了一个大洞,那时候一床厚被子,可说是山村人半个家当,文巧莲一见,二话不说,取出一把杉树枝劈头盖脸就向草根打来,凌氏要来阻止,道:“火鞑子是我放的呀,不管孩子的事,孩子的脚都烧了,你还下的手打他!”文巧莲是气来了谁都拦不住,一边一阵狂抽乱揍,一面恨恨地数落:“还惯!还惯!这样惯下去,现在烧被子,将来烧房子!”

凌氏劝不住,眼睁睁看着孙子挨打,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痛。

草根的脚被烫伤了,走不了路,被爷爷背着上学,爷爷是个瘦高个,走东家窜西家惯了,背起孙子行走如飞,第一天上学的时候,也是这么背着孙子上学的,草根怕同学耻笑,就不要爷爷背了,这次是实在没得办法,爷爷背着草根,还要替他带个火鞑子,草根浑身还在疼,现在一见火鞑子就恼火,决心这一辈子再不碰它了,坚决不带。

爷爷背着草根到了学校。

银盆小学规模不大也不小,负责就近三个大队的小孩念书。全校七个教师加一个洪校长,从一到四年级共六个班次。学校就在一个老祠堂里,老祠堂没有几间房子,二年级和三年纪两个班就挤在一个大礼堂里,共一块黑板一个老师,上半个小时教三年级,下半个小时教二年级,黑板上老师用粉笔划分成楚河汉界,学生也分成左右两队,所有的学生都是男女同桌,二三年纪的男孩女孩就是生死对头,这样就不容易在课堂上讲小话做小动作。

全室的女学生当中,最亮眼的就这王菊花,不光是她人长得好看惹人喜欢,更是家条件好,爸是食品站的副主任,妈是这个小学的民办教师,因此成了学校的小公主,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别人却丝毫惹她不得。王菊花比草根大一岁,也比草根高一级,却偏偏与草根同桌。

王菊花当然看不上这个比自己低一年级的草根。

王菊花人小鬼大,小小年纪,说出的话来尖酸刻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看草根被他爷爷背来学校,冲着草根冷笑:“你怎么不让你娘背你来,你娘还能给你吃奶。”同学一听,一齐轰地大笑。

爷爷放下草根,只好向伢子们解释:“伢子脚烫伤了,走不动路了。”

学生们这才安静下来,王菊花瞄了草根的脚一眼,问:“伤哪里了?”草根没有答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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