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爷走后三年,七十岁的草根奶奶,也是油尽灯枯的身子了。
草根奶奶七十大寿的这天,正好是草根爷爷三周年的忌日。
草根爷爷走后,草根的家境也如奶奶的身体一样,一年不如一年。
家境虽穷,奶奶的大寿的酒还是要办的,草根爹娘准备杀了自家养的猪,还在外东借西凑些钱,买了墨鱼海带,粉丝干笋的杂货。奶奶说话已是有气无力了,说:“我已成这样子了,还能活几天,做什么酒!把这些钱省下,给这些孩子扯几尺洋布,买几斤棉花,做几件避寒的棉衣给他们过冬吧!”
草根娘说:“娘这把年纪不做酒,就算我过意得去,这亲戚,村里人也看不过去。”草根奶奶生了气,道:“哪个要说呀,我成天看见孩子们穿得丝挂丝柳挂柳的,一个个冻得打摆子一样,这亲戚,这村里人就看得过去了?你要做酒,就等我死了做吧!”
草根爹娘只好依了奶奶。
娘对草根说:“草根,你就去一趟你舅家,依奶奶的话,去退信吧。”
草根很喜欢去舅舅家,要是以前,他会欢喜得撤腿就跑,只要到了舅舅家,舅舅舅妈就会欢喜得不行,就会把家里最好吃的招待他。只是这一次却是有些难为情,嘟囔着嘴不动身。娘白了草根一眼:“怎么还不去?”草根扭了扭身子,展示了自己的一身满是补丁的破衣烂衫,说:“娘,就这身衣服,我没有脸去。”娘哎呀了一声:“你长大了你呀!出门还要争好穿的了,你要嫌家穷,穿不起好衣服,丢了你脸,你投胎到有钱人家去呀!我是让你去你舅家退个信,还是让你去相亲呀,你平时穿这身衣服去,你舅舅舅妈嫌弃你了嘛?你快去快回,家里还有很多事呢!”草根被娘一顿数落,只好气呼呼地出了门。
草根娘不知道,她说的一句让他去相亲的话,还真说对了,一身打补丁的破衣烂衫,舅舅舅妈肯定不会嫌弃,他去舅舅家,是还要见一个人,舅舅家隔壁邻居家同年岁的女孩子文秀良。
草根每次去舅舅家,都会见着文秀良,草根身边的女孩子也不少,王菊花也是成天同他在一起念书砍柴,但他对王菊花却一点也不来电,却偏偏喜欢上文秀良。文秀良一双水汪汪的眼神,一看见草根总是带着惊喜:“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听见草根要走了,眼神又是一种留恋:“哥,你这么急就走呀!”秀良上山打柴,要叫上草根一起去,出去打猪草,也要叫上草根一起去。同草根下河摸鱼,上山抓鸟蛋。草根跟看文秀良去打柴,走过田梗,越过池塘,穿过山溪。文秀良一路都是笑声。
文秀良心情好,便冲着草根唱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
文秀良虽然身材娇小,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活,俩人上山砍柴,一担柴有七八十多斤,草根挑着有些吃力,途中要歇息数次,文秀良挑着行走如飞,先走在前头,然后放下自己的柴,倒回来挑草根的柴。见草根的衣服脏了,便让草根脱下来,洗好后用柴火烘干,及时给草根穿上。草根外婆在世的时候,看在眼里,对文秀良娘说:“你看这两个小冤家,倒是合得来,你要舍得,我就要这妹子做外孙媳妇了。”文秀良娘却呵呵笑着,没有答言。
现在草根长大了,心事也重了,再不好穿着这满是补丁的破衣烂衫去见文秀良了。
草根到了舅舅家,躲避着文秀良,悄悄摸进了舅舅家,本想向舅舅辞了客就走,不想舅舅不在家,舅妈正在隔壁文秀良家同她娘聊天呢。草根躲在舅舅家不出来,在堂屋里不停地向窗外偷看,不想身后“嗨!”的一声呼叫,把草根的三魂吓走了二魄,回头一看,正是文秀良,见草根吓得跳了一跳,笑得直不起腰。
草根此时恨不得钻地缝。
文秀良笑够了,才说:“怎么了,我是鬼么,这么怕我。”草根低着头,不敢抬头见人。文良秀又吃吃笑了:“呀,这么大个人了,还害羞呢。”瞧了瞧草根一身的衣和他的一脸窘相,似乎明白了什么,笑脸就没有了。
草根就要出门,被秀良叫住了:“哥,你不去,我去叫你舅妈回来。”草根一时愣住了,秀良有些心疼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穿了这身衣服,不好意思见我呀,你见我怕什么呀,你不要去见我妈就是了。”
秀良叫了舅妈回来,自己却没有进来,舅妈自然欢喜得不行,草根交待完事,就要走,舅妈哪里肯放,要留下吃饭,问草根奶奶的身体怎么样了,草根说:“多日下不了床了,只喝些米汤,说话都吃力了。”舅妈叹息说:“记得明天就是你爷爷死的三周年吧,我听说老年夫妻要死就都死在三周年里头,要是活着的人三周年里不死,那就寿长了,你奶奶要是明天能熬过去,就不会有事了。”见草根却坚持要走,只好把草根平时喜欢吃的零食一古脑地往草根衣服裤袋子里装。说:“你舅也忙,我今晚也走不开,不管你辞不辞,我明天也要去呀。”
草根匆匆往家赶,出门不远,就见秀良身背猪草筐,在路边等他。秀良的笑脸没有了,嘟着嘴说:“这么急着走呀。”草根说:“家里还有很多事呢,娘催命鬼似的。”秀良不说话,就在草根面前走着,草根看着走在前面的秀良,秀良的身材匀称,浑圆的臀部也是打了两块补丁,那补丁线细密缝,一圈一圈地均匀地圈成同心圆,反倒比没有打补丁的裤子还好看些,草根想这一定是秀良的手艺。便说:“下次我来,你也把我的裤子像你这样打补丁吧。”秀良转身看了看自己身后,嗔怒道:“你没事盯人家的屁股看干什么!”草根便又不作声了。
转过山嘴,草根说:“不要送了,你回吧。”秀良叹息了一声:“你过去常来,来了也舍不得走的,没想这人大了,却很少来了,来了就要走。”说着,便从筐里取出两包东西来,是一袋炒熟的南瓜子和两个煮熟的鸡蛋,要往草根的衣裤袋里塞,见袋子里已装满了东西,便从自己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将送的东西包好了,动作又快又麻利,递到草根手中,说:“你要嫌我,不想见我,你以后就不要来了。”
草根接过秀良手里的东西,看了看秀良,秀良的双眼透出埋怨,秀良离自己太贴近,他似乎嗅到了秀良头上的发香,看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用指头一弹就能弹出水,小嘴粉嘟嘟的,像一朵绽开的桃花,草根一时热血沸腾起来,忍不住伸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就飞也似的跑开了。
秀良一时有些发懵,手摸着脸,呆呆地看草根像小偷似地跑了。
草根回到家时,天已黑了,看到一家人围坐在奶奶床前。
娘见了草根,忙说:“草根,快,到奶奶身边来,你奶奶就等着见你最后一眼呢。”草根一惊,忙跪到奶奶床边,双手握住奶奶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奶奶的手已软弱无力,看奶奶双眼已无神,看了看草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两眼却含着泪。草根叫:“奶奶,奶奶!”看奶奶的双眼瞳孔放大了。娘一见,呼天怆地地哭了,把还在拚命哭喊奶奶的草根抱开。
奶奶走了,正好与祖父相隔三年,而且是同月、同日、同时辰。草根想起舅妈的话,要是奶奶能挺过这一时辰,哪怕只多一个时辰,奶奶就能再活很多年呢!
爷爷走了,爷爷是草根的太阳,草根就像从此见不到太阳,还有奶奶在,奶奶是月亮,现在奶奶也走了,草根从此见不到月亮了。令草根揪心不已的,是奶奶那一双看着他的含着泪的双眼,奶奶是看着他伤心呢,还是遗憾呢?草根是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同爷爷一样,是奶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长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长孙吃,堂侄一次从外面回来,送给奶奶两个橘子,奶奶没有吃过这么好看的桔子,却没舍得吃,藏在衣柜中,见草根回家,便先取了剥开来一股一股喂他吃了,草根问奶奶吃了吗,奶奶说吃了。剩下一个橘子,奶奶便分给弟妹吃。现在长孙长大了,奶奶却很少见到孙子在身边了,草根太忙了,清早两眼一睁就起床干活,上学,放学后还是干活,上山打柴,天黑才回家。奶奶不像爷爷,奶奶缠过足,眼睛近视,出家门都不便,来到阳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娘家,奶奶生性懦弱,为人谦让,息事宁人,宁受屈辱也不愿与人为敌。当年为收养草根爹,受弟媳王氏百般侮辱谩骂,逼着要銭要粮,作为长嫂的她却只是忍气吞声,暗暗流泪,怨自己肚子不争气,让丈夫陪着她倍受欺辱。奶奶病了,病得长时间下不了床,草根却很少来看望问候。是草根自己太不懂事了呀!
奶奶去世后,草根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一家吃过上顿没下顿,奶奶留下十几个咸菜坛子,不到半年就空空如洗。就是喝碗稀粥也沒个咸菜下口。
奶奶走后不久,草根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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