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社员

草根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娘正在剁猪草,草根把通知书给娘看,娘看也不看,把通知书又送回草根手中,说:“给你爹看!”

草根把通知书给了爹,爹在桌子旁抽烟,倒是细细看了,却只是叹气着摇头。

娘说:“草根,送奶奶上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你现在叫我去哪里弄这笔学费!你看这一家子,你要去念书了,这下面5个弟妹,你大弟才刚上小学,你爹呢,身体又干不了重活,这8张嘴,靠你爹妈这一个半劳力,工分不抵口粮钱,养得活不?我养不活这一家呀伢子!”

草根的心一沉,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半响才说:“我们班,能考上县一中的,才4个人,校长还说要领上老师们来我家道喜——”

娘打断草根的话:“你要看一家人饿死呢,要看你娘累死呢,你就去念书好了。”

娘说完话,就抹了一下泪,砍猪草的刀快乱如麻。

草根也的泪也掉下来了,不再出声。

第二天,王校长果然带着三位老师来草根家了。

草根娘虽然不想让草根再念书了,却是很爱面子的人,当即要去借钱让草根去打酒买肉,王校长心里明白,慌忙制止了,说,我们坐坐就走。就问了草根上学的事,有什么困难没有?草根娘一脸歉意,说:“家里都商量好了,伢子不去念书了。”

王校长像是早已预料到,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也晓得,所以我们不放心,第一个来你家,草根这个学生我们晓得,平日虽然有些玩皮,但学习上在学校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这孩子若是不念书,那就太可惜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如果是为了学费的事,我们几位老师都可以凑些钱,先借给你们,将来孩子有出息了,我也不怕他还不上。你看这样行不行?”

草根娘摇着头,叹息了一声:“伢子会念书,我哪有不晓得,他只要继续念书,才会有出息,我也晓得,要只是学费的事,我哪怕砸锅卖铁,我也会凑起来。实在是这家里8张嘴要吃饭,我养不起呀!他在家,就多一个劳力,我一家人才不会饿死呀!”

草根娘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叫了过来,5个孩子,一个个破衣烂衫,一个个呆呆地站在王校长和老师们面前,一双双大睛有些羞涩地盯着王校长。

王校长看了看孩子们,再没有说话,叹息了一声,带着老师们走了。

草根哭了一夜,他想起了爷爷,是爷爷还在,一定会让他继续念书的,爷爷最自豪和高兴的事就是一听草根说书念的好,考试打了满分,当上了班长,爷爷一定用胡子扎他的脸,会偷偷煨个鸡蛋给他吃,会说,我的孙子会念书,长大一定有出息呀。

14岁的草根成了队里的一名只拿小半个劳动力底分的小社员。

县一中在县城,县五中就在镇里,草根到镇里赶集经过县五中时,他不敢抬头,急匆匆而过,他害怕会碰见在五中上学的同学。

王菊花也考上了县一中,草根也再难见到王菊花了。

草根在队里干一天才嫌到比全劳力小一多半的工分,自然不服气,草根七岁放牛,八岁砍柴,跟着爷爷种菜,到14岁了,手头的活哪样比全劳力慢,这样天天累死累活地做,一年下来的工分还做不到全劳力的小半,草根便不想每天上工了,他要做包工活。

包工活的第一个大活便是放牛,生产队有十几头牛,分别由九户人家轮流放养,这群牛中也有个公牛首领,人叫他大水牯,一千七八百来斤,一丈多长的身子,耕起田来不用人吆喝,能耕上五亩水田两头见亮。只是到了发情期,这牛就变了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见牛斗牛,见人斗人,凶猛不已,常常追着人斗,从人身上踏过去,却也怪,在人身上过时,它会腾起蹄子从人身上飞过,从未踏伤过人。每到这时节,村里人就不敢放牛。

草根放牛的时候,也被这牛从自己身上踏过,也是毫发未伤,却也摸清了这牛的习性,这牛发情的时候,不要站在公牛的身边,它只对公牛斗狠,却不会去斗母牛,只要人在母牛身边,就不会有事。还有就是,这牛也会听歌,古怪鸟一天早上收工时,一时兴起,便放开歌喉,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旁的牛正在坡上吃草,一听古怪鸟的歌,大水牯竟带着一众子牛直奔下坡来到古怪鸟面前,古怪鸟便在众人中吹,说这大水牯喜欢听他的歌呢,众人不信,他便当着众人的面,冲着山上的牛又吼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那牛竟然又都下了山来。黄半仙拍了古怪鸟一巴掌说:“这伢子,你前生肯定是牛变的!”

这大水牯还爱惹的祸,便常常会乘放牛的人不留神或打瞌睡时,溜到地里吃庄稼,为这事被挨罚,不是罚工分就是赔菜赔钱。一次老嗨的儿子放牛,一不留神,大水牯偷吃了上村一大块稻子。这上村的人便把牛扣了。这老嗨其实不叫老嗨,是他平时“喝茶会吹,酒后会嗨。”村里人才叫他老嗨,他便领着塘家湾村里的几个男子去要牛,上村也来了不少人,三言两句不合,就干起仗来,上村人人多,塘家湾人少,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吼,就像是京剧里的武旦在展声威,众人一愣,就见是老嗨,抄起一条硬木扁担,迈开武步,一路朝人撩来,众人不备,一时被撩倒好几个,口中还念念有词:“就凭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敢在我阳老三跟前装大!”上村的人还未弄清底细,只得四处逃串。村里人却都知道他的底细,只在暗笑,平时只听他在嘴上嗨,这次却在功夫上嗨了。自此这位老嗨的武功,便在上村传开了,见到他都称他为嗨把师,这老嗨也越发得意起来。生产队刚买来一台收音机,第一次播放歌曲时,这老嗨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有鬼呀有鬼呀!”回家病了好些天。

就因为这大水牯常害人,大人不敢让孩子养,大人养着却划不来,也不敢养,村里有人便鼓动队长汪学成把这大水牯卖了,不久,还真来了买牛的人,看了牛,喊价一千百元,众人都惊呆了,那时队里一个劳动日的工分也才三到四毛钱,这一千元就是天价了,可汪队长却铁了心,一句话:“你就是搬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不卖。”

汪队长也下了狠心,放牛的人,每年给一万零八百分,还是没有人接手。

草根便要来养这牛,汪队长却又不放心,草根想了想,不就是欺负我年小嘛,找再一个年纪大的就是了嘛,想了想,便想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阳吉平,阳吉平做不大动事了,工分的底分就同草根一样多,俩人承包下来,俩人的工分就都一样,五千多分一个,比一个甲等劳力一年的工分还多得多。

汪队长只好同意。

草根一面放牛,一面打柴杀草拾粪积肥,闲暇时还捕鱼捞虾。这大水牯竟然也被草根训得十分听话,一年下来,没有因为偷吃被罚分赔菜赔钱,除了这放牛的工分,还嫌了不少割草拾粪积肥的工分,一个小伢子一年嫌的工分,比两个全劳力还多。

家里穷,一年吃不上几次肉,草根就只好捕鱼捞虾。

村子里河塘纵横,春夏之际,常有雷雨山洪,雷雨山洪一来,鱼塘里的小鱼群便活跃起来,沿着小溪小河的山洪逆流冲浪。草根每每听到这雷声,就会抑制不住兴奋,抄起鱼耙鱼篓就往小溪小河跑,把鱼耙往溪口河口一放,那小鱼就会纷纷而来,鲤鱼,鲫鱼,油刁子、泥鳅、麻龙、火煽子、米虾、螃蟹,很快就是一大篓。村里其他人闻讯起来的时候,草根早已收滩了。

春耕的时候,鱼塘里的鲫鱼便会聚到水田里交配产卵,一受惊便会纷纷一头钻入泥中,草根有办法,把一群水牛赶到水田里,这水牛到了水田里,便会扑入水中翻滚,把鲫鱼都吓得钻入泥中,草根下了田,就在泥中摸鱼,有时一摸就能摸出七八斤鱼。草根娘也很会弄这小鱼虾,洗净后耐心把内脏淘了,再用小火焙,直到小鱼被烤得油灿灿金黄金黄的,鱼香喷喷的。有时捕了一回又来一回,一家人吃不完,草根想拿到街上卖,草根娘不卖,她要做人情,送给这家送那家。草根埋怨娘:“原来爷爷奶奶在,家里日子过得好些,你这样做人情就做吧,现在家里这个样子了,还要来做人情,家里人不要活了?”娘说:“你是不当家哪知柴米贵!娘不做人情,这一家人的吃喝,我不要去借呀,谁会借给你!欠的这一屁股债,人家来讨,我现在有什么钱来还给人家!”

草根晓得,娘就是学的奶奶做人,队里分的茶油,娘先要拿出一些做人情,没有油吃了就到处借,没有米吃了,也去借,还米还油的时候,借的米,是一筒一筒的,一筒是一斤,借的时候,筒口是平抹的,娘去还的时候,却是要堆得高高的,借油的时候,秤尾是平平的,还的时候秤尾是高高的。娘去外面吃酒,别人家的都是带着一大家孩子去,不光一家大小吃,吃了还要收菜回家吃,草根娘从来都是不带孩子赴酒席,自己一人去,也不收菜。邻居邹自秀每次带着孩子一大家去赴酒席,就是要和草根娘抢坐在一张桌。草根娘只是自己吃,能吃多少,自己收份子的菜全都给了邹自秀。邻居家吃收回的肉的香味让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的草根等兄妹涶涎不已。草根娘叹息道:“不是娘不顾惜你们,别人家去吃酒,他们都有现钱随礼,我有什么钱呀,可是又不能不去呀,人情莫碍,锅子饭钵都要卖,只能厚着脸皮先赊着,娘没有钱,还能带着一家子大小去吃吗,还有脸面吃了又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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