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尊严

周连长忙着组织队伍重新在桥头布阵,全体官兵集中到桥东,桥头也不布卡设哨了,全部人马在桥东面山上构筑防御阵地,火力压制从桥对岸南来的敌军。

一整晚,官兵们一面警戒桥头,一面连夜挖战壕,一直到天亮,桥头没有丝毫动情。

天亮时,官兵们一个个就睡在战壕里,天亮后,这鬼天气又下起雨来,周连长没有等到李副师长的电令,便组织班以上干部骨干开会,研究对策。

“要不,我们同师部联系一下?”阳继生道。

周连长便示意电台兵呼叫,两名电台兵一个用手摇发电机发电,一面开机呼叫,呼叫了半天,向周连长报告说,接收不到信号,电台联系不上。

周连长一愣:“怎么回事?”

“应该是距离太远吧。”

周连长同阳继生哪里知道,此时在敌方境内的我军所有部队,已完全撤回国内,进入内地千万人夹道欢迎的鲜花礼炮声中,部队大部分的电台已不再开通,即使是开通,周连长同阳继生连队配备的2瓦电台,由于距离太远,已接收不到任何信号,而随着李副师长同两名知情的参谋的牺牲,连魏疯子都还不知道周连长同阳继生的连队还在敌境内守桥。

同上级失去了联系,让阳继生感到了情况的严峻。

周连长却很淡定,道:“收不到信号,你们两人给我把天线接高些,实在不行,拉到山顶上去。”又对大家说:“大家不用担心,不管电台联系不联系上,李副师长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没有李副师长的撤退命令,我们就要坚守在这里,决不后退半步。”

开完了会,大家一个个离开了,炊事班正在发放早餐,大家都去领早餐,周连长身边,还有几个烟鬼没走。

周连长看了看大家:“你们还有事吗?”

连队三个排长,一排长龙得云因在最后一次阻击战中中弹重伤,同连队的伤病员送回到了后方医院,二、四排排长和五名班长都是烟鬼。

二排长姓刘,广西人,伸出左手,两手指夹了夹,嘿嘿道:“亲爱的连座,别那么小家子气,掏出来吧!”

周连长明白了,一双国宝眼圆睁:“我告诉你们,别打这主意哈!我自己都没舍得碰一根——”

刘排长没等周连长说完,手一挥,众人一涌而上,扑到了周连长身上,搜出了那包大前门。

周连长大叫:“嘿!嘿嘿!你们!你们简直,简直造反了!”

刘排长举着烟,嘻笑着跳出圈外,先掏出一支烟,放在自己嘴上,然后一人发了一支,再把烟放回周连长口袋,道:“连座!这烟,我们也不白抽!”又对在场的烟鬼道:“你们都记着,到时候,我们几个要有立功受奖什么的,就都不要了,就这颗烟抵消了,把功劳都让给别人吧。”

刘排长同众人一人嘴里叨着一支烟,轰然散了。

周连长掏出烟看了看,冲大家嚷:“反了你们了!还立功受奖呢!你们休想!”

当天中午,隆隆的汽车轰鸣声从前方过来,敌人来了。

周连长忙令官兵们迅速占领射击位置,准备组织还击,把敌军压制在桥头。

来敌是约一个排的小分队,乘三辆汽车,刚接近桥头,周连长的官兵们枪弹齐发,前面两辆车爆炸起火,车上的敌军惊慌下车,迅速向公路后面和两侧散开,运动中的敌人被山上密集的子弹一个个点名,很快就没有几个敌人在动弹了。

周连长刚松了口气,后面敌大部队来了,有正规军的地方武装近千人,车队后面见不到尾。

车队在对岸不远处停了下来,敌军纷纷下了车,有敌军官举着望远镜向桥对面山上观望,他们想不明白,中国的军队已全都撤回国了,怎么竟然还有这样一支部队守候在远离边境的桥头。

很快,敌人一个连的兵力,一个个端着枪猫着腰,小心翼翼地从桥两边向桥对岸前行,刚到桥中心,对岸的枪炮声响了,敌军很快便退了回去。

周连长哼了哼,对大家道:“这帮家伙是在侦探我们的实力和火力点,估计他们就要组织炮火向我们开炮了,大家注意防炮。”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敌炮火便呼天盖地而来。

炮火轰了二十多分钟,有26名战士牺牲,40多名战士受伤,刘排长受了重伤。

敌人又发起了冲锋。

这次增加了两个连的兵力,一声号令下,敌人便像离弦的箭,吼着向桥面猛冲,周连长也一声吼:“打!”愤怒的官兵向桥上的敌人猛烈射和投弹,敌人并没有在枪弹下退缩,尽管倒下了一大片,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上桥头,敌冲击速度太快,眼看一批敌人已冲过了桥,开始向山上冲来,周连长一跃而起,手一挥,一声吼!“跟我冲!”官兵全部一跃而起,杀声如雷,一个个一面向山下射击,一面如猛虎般向山下反扑,敌人一见这阵势,惊慌地向后退缩,撤回桥对岸,周连长冲击至山下,忙下令收兵上山。

很快,敌人的炮火又轰了过来。

这次炮火打得不密集,东一炮西一炮,毫无目标,却一直打个不停。

一个班长过来对周连长说:“刘排长怕不行了,他有话对你说。”

周连长同阳继生忙来到了刘排长身边。

刘排长是背部中了几块弹片,阳继生看到他嘴里已在往外溢血。

阳继生问:“你还有什么话同我们说,就说吧。”

刘排长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看着周连长,很吃力地说:“你,没怪我吧,我还想回了国,送你一条烟的。”

周连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流,掏出了还剩的半包烟,塞进了刘排长上衣袋中。

周连长梗咽道:“我也是想等到李副师长撤回的命令时,在撤回的途中发给大家,给大家一个惊喜。”

刘排长咧开嘴笑了一笑,再没有说话,他已说不出话来了。

周连长眼泪汪汪地把刘排长抱在怀里,看着刘排长停止了呼吸。

敌人没有发起冲锋了,但炮击扔在继续。

连队不断有人伤亡。

晚上,桥北面也有了枪声,看来,敌人已从北面抄了过来,将这面山包围了。

周连长就是想撤退,也撤不了了。

周连长将全连人马带到了山顶,在四周构筑防御阵地。

连队有近半的伤员,他们已没有机会来处理烈士的遗体了。

到了山顶,电台兵把天线架高了五六米,还是接收不到信号。

阳继生道:“我们的信号中断了,也许李副师长也没办法联系我们撤退了,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两夜,我们突围吧?”

周连长摇了摇头:“就算是信号联系不上,李副师长也不会不顾我们,这样,我带一个排留在这里掩护,你带其他人和伤员走吧。”

“不行!”阳继生断然道:“我留下一个排的人在这里,你组织大家撤。”

俩从争执不下。

阳继生苦笑,道:“既然这样,就不撤了吧,敌人都封死了出口,我们人生地不熟,就算是突围出去了,带着这么多的伤员,也是很难走得回去的,不如干脆,大家就在这里轰轰烈烈地干他一场,要死,大家都死在一起。”

周连长看了看阳继生,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你不该死,我看好你,你会比我干得好,你会很有前途。”

阳继生强忍着泪,说:“恰恰相反,你才不能死,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还有一家子人在牵挂你呢,我呢,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家里兄弟也多,不在乎少我一个。”

周连长痛心地摇着头。

阳继生强笑:“对了,我还没有看看嫂子,她长得怎么样?”

周连长便从怀里掏出钱包,抽出了一张自己的全家福照片。

阳继生一看,坐在周连长身边的女子,看上去像他妈,俩人各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围着5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孩子一个个长得清秀可爱,身上的衣服都打着补丁。

阳继生一惊:“就嫂子一个人,带大这7个孩子?”

周连长收回了照片,没有回答阳继生的话,却问:“你看出来了,你嫂子是不是像我妈?”

阳继生苦涩地笑了笑。

周连长也苦笑着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这老婆,是我妈在我7岁那年收的媳妇,那年她十三岁,入洞房时我不敢上床,要出门同弟弟睡,被她扒光我的衣服硬塞进被窝,还在我的光屁股上打了几巴掌。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后,我才参的军。”

阳继生像是在听一个旧时代的故事。

周连长道:“她老得快,也是被磨的,我娘脑子封建,非要一个儿子,就一个接一个地生,身边有这么大群孩子,我娘又长年瘫痪在床,她守着我娘,就一直没有远离过家门,我在部队这些年,她就没有来过一次部队,说我娘不能没人在身边,她出门走最远的路,就是送我到车站的路,到车站的路有四五十里,她就跟着我走呀走呀,劝她也劝不回。她同我说,她每次送我到车站,是不知不觉就到的车站的,好像这路很近很近,可是独自从车站回家,这路就好长好长,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就像是丢了魂一样。”

阳继生心紧紧揪着。

周连长要是走了,他这一家怎么办,她这个像娘一样的嫂子怎么办?

周连长却笑了笑:“我也想好了,我不在了,家里还有政府照顾呢,政府有抚恤金,一家人至少饿不死吧,孩子长大后,她们也可以当兵,政府也会给安排工作,我也就没有牵挂的了。”

阳继生强忍着悲伤,抬起泪眼看了看天,天空刚露出鱼肚白。

敌人开炮了。

炮弹密集,一颗颗在身边爆炸,阳继生身边的战士一个个中弹。

敌人众四面八方冲上来了,黑压压的,至少是两个营的规模。

周连长来到阳继生身边。

周连长嘿了一声,道:“他娘的,来了这么多人!这帮家伙也太高估了我们了。”

阳继生道:“可惜,我们的子弹都不多了。”

周连长说:“我最后一粒子弹,会留给我自己,我不想当俘虏。”

阳继生点了点头:“我也一样。”

周连长道:“不要打头,打心脏,我不想让敌人看着我面目全非的样子,我会带着笑容看着敌人,活着要活出军人的尊严,死了,也要死得有模有样。”

阳继生含泪点了点头。

敌人扑上来了,官兵们向敌人射出了最后的子弹,子弹打光了,便冲上去同敌军拼刀。

3月16日早晨7时37分。

东方的山峦上,一轮红日升了起来,阵地上涂了一层金色。

我虎营一连127名战士全部拼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周连长没有给自己开枪的机会了,刚跃出战壕,就连中三弹,倒在战壕上,子弹没有中在他脸上,都打在胸部上,周连长双目微闭,嘴唇微张,也许,这就是周连长所谓的有尊严的微笑吧。

战士们都一个个倒下了,眼看敌人就冲到眼前了,阳继生紧紧靠在连长身边,抬枪对着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