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怎么认识的呢?
现如今,网恋是贬义词,为豺狼猛兽。但21世纪初期那几年,真的还好。
方,从小到大都是胖妞儿。怎么说呢?早产儿,生出来却也达6斤,没住过温箱,头发黑油油,嚎起来能震慑半个小村。
她打生下来就挺有意思的。爹是老矿山职工,典型的下井工人,夜里才是主战场,白天基本与周公切磋人生哲学,午饭基本在被窝里解决。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天气预报还未走进千家万户,渔舟唱晚还在云里雾里酝酿着,老百姓对天气的判断基本靠目测。10月某个傍晚,老天爷吭哧吭哧憋了一天,愣是连屁都没个响儿。她爹瞅着一院子刚压好的煤球,又瞅瞅比煤球脸色还难看的天,唾了口痰,“老子信你不会下,千万别下,下了我揍你祖宗”。
老天爷有祖宗,稀了奇了。中国有些老百姓,不太喜欢去完全搞懂一个事物,比如宗教。道教土生土长的,能求子、求姻缘啥的;佛教虽从印度过来,自打东汉起就慢慢成自己人了,而且越来越像自家人,初一、十五上个头香也挺不错。这些人说起来,可以算是没有信仰。方她爹就是其中一员,对哲学、宗教没有什么深究的兴趣,“老天爷”顶多是拟人手法,去寺里烧香拜佛也纯粹因为想凑热闹。
她爹下井去了,她娘顶着大肚子去烧了壶水。壶盖一顶一顶地,仿佛是水在不停抵抗着被束缚的宿命。“掀翻屋顶又咋滴,还不是最后进我肚子里,”冲着壶盖唠嗑的她娘,也是奇人。虽然只是高中肄业,但说话居然颇有些哲学意味。“都说酸儿辣女,我这也不想吃醋也不想啃辣椒,天天就是渴得要命,白开水灌出来的娃会是个啥?老天爷,你倒是提前给我透露透露哇?”
“轰隆隆”,老天爷忍不了唠叨,最终回应了。她娘还没来得及回味这答话,突然脑子“轰”得一声,大叫“不好!天杀的!”,她娘真慌了。
那个时候,煤球、白菜等于冬天。人民公社干活时,大姑娘家都练就一身钢筋铁板。对待困难从不低头,这是她娘自己的人生信念。不就区区煤球几百块嘛,小手指动几下的事儿。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终于赶在大雨点子砸向地面前一分钟,所有煤球妥妥地进了仓。她娘瞅着战果,得意到忘乎所以。这年头,老爷们、老娘们,包括存着身子的老娘们,干起活来都跟熊一样,谁都不服谁,谁都不让谁。放现在,连瓶盖都拧不开的小妞儿们怕吓得要花容失色了。
春秋战国时有个国家叫赵,这儿的人挺有意思。怎么说呢?性格刚烈,任性妄为,对外敢跟大秦一较高下,长平之战打了老几年,如果不是赵括那纸上谈兵的二傻子顶替廉颇当上主帅,谁胜谁输也许还是未知;对内赵王们更迭交替,十几代里几乎世世有兵变,有位赵王更有意思,邻国公主想嫁来当王后,他偏偏跟一个舞姬对上眼了。这个舞姬也是命好,当上了往后,自此乌鸦变凤凰,走上人生珠穆朗玛峰。
赵人的刚猛、胡为一直延续数千年,她娘就是个典型。不能让家当有损失,孩子事儿小,家当毁了事儿可就大发了。偏偏那个“小事儿”对这种思想颇有怨念,在经过反复、剧烈的蹲起动作后,方开始发功了。她娘终于向这个小东西屈服了,冲着邻家院子方向吼了两嗓子。邻家老太耳朵不太好使,但大概也听明白,意思是赶紧着,让方她大姨过来,最好带个赤脚医生过来。
农业社的汗水,让能顶半边天的中国妇女们身形壮硕,骨盆发育极好。比如方她哥就是上厕所时脑袋拱出来的。那时候的茅厕,上面放俩板,踩上去颤巍巍的,下面挖个大坑,坑里攒着臭气冲天的大粪。得亏她娘眼疾手快,不然方她哥能不能活着还不好说嘞。
她大姨跟村里有名的赤脚医生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哇哇的哭声。得,孩儿已出来了,小手还拼命扯拽着没剪短的脐带,用愤怒问候着这个陌生而冰冷的世界。令她老公闻风丧胆的方终于横空出世了。
方打小胖到大,壮硕的身形却挡不住小公主的内心。从小学起,看哪个男生帅,就拼命教他功课,没办法,打小没别的优点,就是聪明,上课不听讲,期末总拿奖。其他学生都恨到牙痒痒,没办法,成绩在那儿,老师都宠着、供着。那男生起初也抗拒,但架不住方如潮的攻势,最后只好缴械投降。在小胖妞的带领下,于学海中直挂云帆、乘风破浪。中学后他们去了不同学校,后来再也没见过,有一次大学暑假在村里碰过一次,那种懵懂的青涩还在,但也只剩懵懂了。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成功秘诀在于女的外形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对于方这种小胖儿来说,多少还是得隔座山。好在性格不错,男孩们最终都会被其洒脱、豪爽所震慑,然后勉强与之相处。可悲的是,每次终于到达友情以上恋人未满时,中考来了又毕业了,高考来了又分道扬镳了。
方愤愤地想,到大学一定找个好的,毕业时打死都不能分开。没想到这句话倒是成真了。她真正的初恋,她一生的爱人,还真是从大学起就牵起她的手,搭伙过了一辈子。
高考过的都知道,上大学前有仨月的疯玩期。她本想着好好减减肥,但架不住猪肉太好吃啊,面条太劲道啊,鸡蛋太滑溜阿。她又揣摩着,大学食堂肯定比家里难吃,饿也能饿瘦。就这样,她以全班体重正数第一的好成绩进入了北京某大学外语系。都说外语系女生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看到方,只会感慨原来童话都是骗人的。
凭着一骑绝尘的外形条件,方很快在外语系度过了无人叨扰的半年时光。天赋异禀让其学业上毫无压力,但在方心里,找对象才是终极大事,其他皆是浮云。她决定不能再这样堕落了,既然现实找不到,那就去网上找,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本来与公正、法治密切相关的词汇,在方这里,却变成解决人生大事的剑走偏锋。
方开始了大胆的冒险。第一次接触QQ,在城里同学帮助下申请到了账号,又本着赵女无所畏惧的精神,没多久就对该社交媒体软件了如指掌。下一步,广撒网。QQ界面上有个“查找”,再往里点有个“看谁在线上”,方想着,随机找到的,未必就不是良人。于是她加了最顶头的三个。
有两个很快通过了好友申请。比起她娘,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方显然要谨慎一丢丢,先问对方身份,不是学生立马踹开。本着社会上的男的都不是好人的理念,方决绝地掐死了还没开始的两段孽缘。
第三个人,也是“看谁在线上”最顶头的那位,在时隔一小时后的漫长等待后终于通过了。没错,这就是方未来的老公。方在北京,他在天津,都是学生;方是文科,他是理科,都喜欢足球。
方他老公,权且叫他肖。肖大二,有女朋友,对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沙雕网友,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揣着为女朋友死守贞节牌坊的信念,他打算拒绝任何陌生网友的申请,但方的网名着实太惊世骇俗了——“大飞驴”,是什么样的二愣子才会起这样的名儿啊。他也没想到,这二愣子终究是来祸害自个儿的。
与其名字一样,“大飞驴”的做派也颇为豪迈,出其不意。
是学生吗?——是。
大几?——大二。
哦,我大一。男的还是女的?——男的。
我是女的,你学啥?——机械。
我外语哦。你电话给我吧!——em.........
最终,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五分钟后,他默默打下了一串数字
——她的名字太傻逼了,就放肆这么一次吧。
以前,方从来不懂,随着年岁增长,她越来越明白,有时候一瞬间就决定一辈子。天注定与否她不想搞清楚,但既然缘分来了,那就大胆、勇猛地去迎接它。
以前,肖也没想过,自己居然网恋,直到后来他才幡然悔悟,互联网赐给他多大一尊活宝,他感激它八辈祖宗。
肖输完电话号码,自学校机房踱步而出。冬日的晚上,小风凛冽,他此刻的心清透清透的。
这个谜一样的“驴子”,在他心湖里,似乎只是扔下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石子儿,“咕咚”一下就沉底了,湖面瞬间恢复清明。但命运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短短半年,小石子儿不断发力,终于进化成一颗大鱼雷,在水中恣意炸裂、绽放。
古有赵女,性格刚烈,任性而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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