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生最惧手电筒

恐惧,源于什么呢?

两个字可能最早出自于《易·震》,即“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怎么个意思呢?雷下雷上的卦象就如同震动的雷声,君子也应感受到恐惧,时时修身省过。

说实话,方并明白这句话上下有什么必然逻辑联系,但她却十分明确地知道自己最恐惧什么,。十四岁以前,怕鬼,怕坟地;十四岁后,怕手电筒。

在爱情开展得如火如荼时,肖曾不止一次为方的生日礼物所困扰。丫头片子往广面了说大大咧咧,往细了讲,除对恋爱感冒,其他基本无欲无求。同龄女孩喜欢的衣服、鞋子、包儿乃至化妆品,她都表达出一副都可以、都不错、无所谓的措辞。既然罗马大道走不通,那就只好剑走偏锋、另辟蹊径,搜集各种新奇的小玩意。果然,方对奇奇怪怪的小物件好奇得不得了,一个十块钱的小挂件远比上百的化妆品风更能深得美人心。

有一次,他送了个精巧的手电筒,本以为喜笑颜开却迎来对方的大惊失色。究其缘由,还得从方的童年岁月中挖掘一二。

方的小学、中学是在一处的。学校离家很远,方羡慕死了那些可以晚睡半个钟头的同学。求学之路至少得走上半把小时。先从家门口往北走段宽道,这里冬天最需当心,因为越往北地势越高,而那个时候村里根本没有所谓的下水道,洗脸洗脚洗菜水,基本拿着盆子“哗”得往门口一泼。有一年冬天,乡亲们用水格外多,地上明光得跟镜面一样,而方他娘又给闺女买了个底子滑溜溜的老鞋,可把方难受坏了,别说小跑,走两步都得来个漂亮的大屁蹲,最后摔得实在太过惨烈,她干脆手脚并用,蹭蹭蹭蹭爬了起来。这条道走几百米,随后向东走条岔路,也不窄,两旁住满人家,外村人经过这条路时,几条忠心又放肆的家犬会猛然间窜出来,咬住裤腿就不撒嘴。肖第一次经过这条道时,着实被那些狗吓得够呛,好在牛仔裤足够厚,省去了打疫苗的重重麻烦。此岔道走个千把米,再向北就拐到另一条幽深的小巷,顺巷子一路直行,路越来越宽,视野越来越开阔,直到瞅见宽高大的教学楼,听到朗朗书声,目的地就在那里了。

就在小学生方为每天起早贪黑叫苦不迭时,突然从同学那儿得到了一条具有天大价值的好消息。居然还有条近道,可以省去一般路程。,但必须得穿过一片乱坟岗。起初方是拒绝的,更小时,琼瑶电视剧里的鬼丈夫带个面具一出场,吓得她做了一星期噩梦。上小学后,胆子略大一点儿,应该是处于想又不敢尝试的模糊阶段。这个时候,只要有几个胆大的一带头,方立马就跃跃欲试起来,这可是多睡一刻钟懒觉的天赐良机。

乱坟岗十分萧条,坟头至少几十年以上,大批乌鸦白日里常聚于此地唇枪舌战,就算人来了轰都轰也不走。路起初那段,离两边坟头还是有点距离的,随后越走两边越靠近,最狭窄的一段基本得从两个连着的坟头中跃过。走这段路让方心头涌起一段更为心悸的回忆。自己还是小豆包时,天天跟猴儿一样,跟着老哥在家乡大山里上窜下跳,追松鼠,摘野果,偷核桃、打柿子,样样无师自通,到处“为非作歹”。有一次到了从未涉足的密林,二人互闷头拼命往上爬,却同时被一个大坟头绊了个跟头。那刻的恐惧,渐渐随着时间变得舒缓甚至被遗忘。

好在同行的几个都大胆,走个几次,慢慢地,似乎也没那么怕了;方甚至想,他们泉下有知没准会高兴,几十年几百年的寂寞,几个孩子走来走去的,权当给他们解解闷了。

能多睡一刻钟的福利,让方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村里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尤其是那片乱坟头。直到有一次,她亲自见识了鬼火。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荧荧。某个夏夜,五年级的方刚下晚自习,按照老规矩抄近道回家。那天的氛围怪怪的,蒸馒头一样的闷热中居然夹杂着丝丝凉意。方瞅着不远处几团小火,红色的、蓝色的,漂浮于空中,有种诱人的妖冶。她颤颤巍巍往前,那火光像通了灵一般跟着;方站住,鬼火也停顿下来。情况实在太过诡异,方的头皮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抓挠,通体弥漫着止不住的凉意,直浸脊髓那种。方壮着二两胆子,冲鬼火吼了声:“谁?”没有回答,万物俱静,除虫鸣再无它响。方又走一步,鬼火也前进一下;方退一步,鬼火亦后退一下。哪位好兄弟在与她做伴,我们不知晓;但可以知道的是,当时的“恐怖”早已远超一个小学生能承受的范围,在她即将陷入昏厥前,一个声音涌进脑海:不能倒!这个声音,方起初以为是娘在冥冥之中救她,直到长大后知识面和视野逐步拓宽,她才意识到,大约是出于“自救”的本能罢!

害怕至极,方撒丫子跑起,泪在眼眶里使劲擎着,不敢哭不敢嚷,更不敢回头看,风驰电掣直冲家门。终于抵达,方边急切猛烈地轰着门,边小心翼翼地斜瞄着身后动静。还好,没我快!方他娘这正上茅厕呢,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她心情颇为不畅。开门刚准备数落闺女几句不成体统,却发现孩儿“哇”地生扑进怀里,泪水一串串的,嘴唇哆嗦不停,大字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听闺女哭哭啼啼地讲述完“惊魂夜”始末,她娘倒笑了起来。

——您还笑?

女娃,那个鬼火,不是故意要追你的。

——啥?还有故意不故意?

它本来就是死人骨头烧起来的,你跑它也跑,你退它也退,都正常。

——我听不懂您在说啥啊?

我小时候见得更多,现在已经少很多啦。当时跟你这惨样也差不太多,不过你姥爷跟我说了一句,反正它不是鬼。

——那是啥咧?

我这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明天你找老师打听吧,她们大专毕业,比我这高中可强太多。

直接切断方十万个为什么模式,也不顾她那可怜巴巴的小胖脸,她娘进被窝跟钻抽屉似的,打着哈欠就准备见周公。

数学老师显然不是上等人选,方直接找了她认为更靠谱的语文老师。听罢讲解,方拢共总结出两点:首先,娘说的没毛病,死人骨头烧的;第二,它之所以纠缠,主要因为你破坏了空气的平稳。就像木板浮水面,本来四平八稳的,你非得搅和搅和、晃动晃动,模板能稳如泰山才怪呢。

某些恐惧,始于无知。

长大后,方回忆起那段往事,越来越觉得朦胧夜色中那些鬼火也蛮有诗情画意思,像极了痴男怨女们见到心爱之人后三步一跟、五步一退、欲语还休的模样。

心结来得震撼,却也解得飞快。方那儿还真没造成多大阴影,顶多做了阵噩梦,慢也就放下了。

从那儿后直到13岁,她一直过着大胆放肆、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有件事的发生,可怕心结就此落下,持续至今。

曾有个不知名的武打片,一群歹人逼迫女子上吊,好在英勇男主及时赶到,用绝世武功打跑歹徒,救下女主。男主虽看起来五大三粗,心思却细腻极了。他料想女主可能会就此落下心结,便鼓励女主自个儿把上吊的绳子从树上解下来。

心结能自解当然最好不过。但方13岁那年的遭遇,此生恐怕都再无可能释然至完全淡忘。而这悲惨遭遇的见证者,正是只手电筒。

那年她初一,因为鬼火事件,她娘坚定地让她走另外一条遥远的阳关大道。却没想到这条走了一万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道儿,实则暗藏着罪恶与危机。问题出在哪儿,是那条狭窄幽长、有十几条分枝岔道的巷子。

方那时候的农村教育,在综合素质的培育上显然比起大城市逊色太多。为让孩子改变命运,学习成绩就是最关键也最稳妥的命运之钥。初中的早晚自习,时间提得很早也拖得很晚。每天早晨四点二十,方就得咬着牙从被窝爬起来;而到了晚上十点,农村的万家灯火都灭得没几展了,方的老师还在依依不舍地拖着课堂。

13岁那年的初冬,乍寒还暖,大地拼命为自己保留着最后一丝秋日的温存,却不连风早已来搅局,空气一日比一日变得冷冽起来。那天,方四点半出的门,一切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除了走第二条岔道时,他感觉有人从家门口出来了,具体哪家听不清楚,从那人粗野的咳嗽吐痰可知,是个男人。方有意识让他先走,却发现身后那人并不着急,一直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只能看出魁梧的身形。方快走几步,那人也加速;方停下来看他,那人便继续隐在黑暗中。跟小时候见到的鬼火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方只是孩子,对村里大人的认知仅限于亲戚、同学家长,不认识的倒是多了去。好歹都一方水土人,就算脾气再古怪,约么着也坏不到哪儿去。方并未对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男子提起警惕,继续晃晃悠悠往学校走。终于走到巷子时,方回头一望,那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方心里略微舒缓下来,就说嘛,谁会吃饱了没事干跟着自己啊。

巷子深深,狭窄到没有路灯,照亮前行之路的只有方手中的破旧手电筒。走到三分之一时,方察觉到后方有人跑来,以为是哪家孩子着急上早自习,便靠边把路让开了去。她万万没想到,那个人、那个鬼一样的男子,跑向的居然是自己!

男人从背后袭来,一手大力捂住方的嘴,一手就摸上方胸部的扣子。方大惊失色,挣扎不已。那男人怕方逃脱,一边将其往支巷里拖,一边夺过手电筒猛砸方的脑袋。方感到意识在逐渐涣散,当时不懂,长大后想来那手里应是放了药剂的。但本能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死命抵抗。论力气,少女显然无法拼过壮汉,但当时的求生意识太过强烈,她使出了洪荒之力,将手电筒从男子手中夺过来,无法转身,只能依靠呼吸的恶臭来判断男子的头部方位,然后拿着手电筒拼命地砸向对方面部。“梆”的一声重击,男子松了捂住方嘴的那只手,方清楚知道,混乱中她砸中了对方的口鼻。那男子赶紧去揉,一手还贪婪地企图继续控制对方。但此时的方哪会错过逃跑良机,一个回旋转身,手电筒朝着那男子面部使劲一扔,拼了老命便往学校方向冲。

她听见那男子“操”的一声,还从地上捡了石头,迈着大步就要追来。但逃命者的显然更快些,哪怕身后有个子弹,此刻怕也追不上她吧。因为没路灯,方根本看不清路,在几乎快跑出巷子时,方重重摔了一跤。一个大石块绊住了她,凭疼痛方觉得膝盖和手掌都擦破了,但来不及自艾自怜,那男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方几乎只是在地上顿了两秒,随后便继续开启风火轮逃命模式。终于抵达校门时,看到门岗处正在打瞌睡的保安,方心口的大石才轰然落地。隔着学校的铁围栏,方大口喘着粗气向外张望,想必到了人多处,那男的知晓再无擒住希望,且更可能被人抓住,于是便悄悄逃走了。

到了教室,同学和老师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方,发如鸡棚,手上有口子,衣服扣子开了一半,里边毛衣也土兮兮的。

——大姐,你这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的,一大早是去玩土了吧。

方神情恍惚地嘟囔:“哪里是玩土,简直是玩命呐!”

方爹娘本打算报案来着,但因为实在没看清那男子长相,而那附近有十几家人,一家一家入户排查实在太麻烦,且闺女未造成实质伤害,便也作罢。从此,方的上学之路基本都有爹娘陪伴,再无性命之忧。

生命的轨迹是注定,还是随机呢?在方看来,是随机与注定的结合体。与肖相遇太美好,她认为是天定的姻缘;而关于这场罪恶,更多是随机。如果当时没有反抗成功,毁掉的不仅是清白,更是从此一蹶不振的人生境遇。

那生活究竟是美好,还是苦痛呢?方相信,更多还是真善美的美好。

关于这件事,起初方自然是不肯作罢的。走过那段路时,她曾试图躲在一角,死盯着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男主人。她想找到他,揭发他,阻止他迫害更多的少女。但记忆中除了那男子身材高大,再无其它印象。正当方觉得终于找到嫌疑人时,却发现没隔几分钟,另一个更相似的人也出现了。听他娘说,那片地方经常会租给外省打工仔住。

走到“嫌疑人”居所时,方会慢慢放下脚步,穷其脑海搜寻真相;但当期望如大海捞针般渺茫,她开始惧怕走那条巷子,更惧怕走过那片人家。即使是白日里,她都会如离弦的箭,飞速跑过。

恐惧,源于罪恶。

多少人爱屋及乌,但到了方这里,是惧屋及乌。那个砸向自己及嫌疑犯的手电筒,见证了罪恶的整个过程,以至于数十年过去,即使从穷山沟沟走向摩登大城市,只要看见手电筒,脑海中依然会想起那段令人心悸、挥之不去的时光。

那事以后,方放弃了走“人间道”,更喜欢走那条“鬼道”。

鬼,本为虚幻。但纵使其真存于世,在方看来不过如此。

因为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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