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大小姐又去逛窑子了!
顾家是江南有名的富户,可惜子嗣不昌,到顾少卿这一代,妻妾六人才养育四个子女,女儿顾江宁更是三代以来唯一的女眷,自然娇宠了些。顾家经营丝绸生意,绸缎庄遍布苏杭,但顾安宁对布匹、衣裳没有半点兴趣,倒是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弄枪,耍剑......还有逛窑子。顾夫人常常感概顾安宁生错了性别,若是个男儿身,怕是能有一番大作为。顾老爷却认为顾夫人忙于算计,疏忽了对女儿的管教。
总之,顾安宁喜欢逛窑子,都是父母的责任。
这天,顾夫人给女儿做了新衣,让贴身婢女春蕊拿去给顾安宁试穿,春蕊在后院寻了半天不见顾安宁的身影,找马夫一问,才知道她又逛窑子去了。春蕊无奈,只好如实禀告顾夫人。顾夫人当时正在吃茶,听了春蕊的话,气得把一只掐丝珐琅茶碗摔得粉碎。
“去把她二哥叫来。”顾夫人吩咐春蕊。
顾江夏听见阿娘找他,放下正在临摹的字贴,一路拈花逗鸟,闲闲散散的来到上房。见顾夫人面色不佳,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的调笑:“阿娘,生气容易长皱纹哟。”
顾夫人一听,使劲弯了弯嘴角,面色和缓了许多。
“宁宁又惹阿娘生气了?”
一听这话,顾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这就去禀告阿爷,罚她跪祠堂。”
“只怕她没去跪,我倒先去跪了。”顾夫人堵气似的说道。
“她在哪里?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听马夫说,去了聚春楼。”春蕊抢着回答。
聚春楼这三个字,听得顾江夏心里直乐,他捋捋锦袍上的褶皱,悠悠说了句“我这就去收拾她”,转身便朝门外走。庭院里,碧桃开得正盛,顾江夏摘了一枝插在帽檐,又挑了枝花朵又大又红的拿在手上,一溜烟就到了这烟花之地。才跨进聚春楼,就听见头牌李香君正咿咿呀呀的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听得人肝肠寸断。顾江宁一袭白色锦袍,端坐在一旁弹锦瑟,还真像个如切如蹉,如琢如磨的谦谦君子。乐池边,落魄的文人,附庸风雅的富商,还有倾慕苏杭美景的旅人,纷纷倾倒在李香君的美色与歌声中。曲终,众人纷纷拍手,要求李香君再来一曲。顾江夏把碧桃花远远的朝顾江宁扔过去,那枝碧桃花划了个优美的弧线,越过舞池,悠悠落在顾江宁脚边。顾江宁捡起来看了看,摘下两朵,小心翼翼的插在李香君鬓边,还仔细端详了一番。
“三郎,大家都知道你对李姑娘情深意重。你这样眼巴巴的跑来哄她开心,还不如凑点银子把她赎回去,天天暖玉温香的抱着,不比在这里给她弹琴强?”顾江夏看热闹不赚事大,幸灾乐祸的戏谑顾江宁。
众人也跟着戏谑。
顾江宁转头瞪了顾江夏一眼,没理会好他。
那些戏谑的话,落入李香君耳中,教她又羞又臊。她举起宽大的袖子,掩面浅笑,又施施然行了一礼,一路烟视媚行回了馆阁。顾江宁朝众人行了个拱手礼,转身来到顾江夏身边,负手而立。
“二哥找我何事?”
“阿娘为你作了新衣,等你回家试穿呢。”
听见阿娘找她,顾江宁忍住想揍顾江夏的冲动,跟着他匆匆回到顾府。路过庭院时,她也顺手摘了一枝碧桃花。顾夫人窝着一肚子火坐在内室等顾江宁,心想一定得好好教训顾江宁一番,断了她这爱逛窑子的坏毛病。脚还未进房门,顾江宁就“阿娘阿娘”亲热的叫着,顾夫人故意沉着脸,不吃她这一套。顾江宁拣了两朵开得最美的碧桃花,簪在顾夫人鬓角,又退后两步装模作样端详一番,夸道:“都说人面桃花相映红,阿娘这样儿,可比桃花美多了。”
这话说得......顾夫人一听,果然和颜悦色起来。
“明儿我挑开得最好的,给阿娘做一罐桃花胭脂。”见顾夫人消了气,顾江宁滚到顾夫人脚边,爬在她的膝盖上,趁热打铁,赶紧讨好。
“你个猴儿。”顾夫人翘着兰花指,轻轻戳了一下顾江宁额头。
在旁边等着伺候顾江宁的春蕊,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去把新衣拿给小姐试试。”顾夫人吩咐春蕊。
春蕊应了声“是”,便带着顾江宁去试新衣。拿到新衣,顾江宁展开一看,雪缎短襦共三层,齐胸长裙更夸张,一共有六层。最上面那两层是雪白的蝉翼纱,第三层是半透明的白玉纱,第四层是翠绿的牡丹花云锦,第五层又是半透明的白玉纱,贴身的第六层用的也是雪缎。
“我的娘额~这层层叠叠的,好累赘啊!”顾江宁一边在身上比划,一边叽叽咕咕的抱怨。
“小姐命好,才能穿这层层叠叠的衣裳。”
“为啥要做这身衣服呢?”
“听说鸿胪卿的长子窦伯安新任江南织造使,如今织造府桃花正盛,窦公子便趁机邀请江南做绸缎的商贾携家眷去织造府赏花。郎君前几日得到消息,便让大娘子给小姐做了这身衣裳,想必是上巳节去织造府赏花时穿的。”
“什么?”顾江宁把玉纱裙扔在地上,指着自己的鼻头问春蕊:“阿爷让我去交际窦伯安?”那个“我”字,还特别重音强调了一番。
“不是的。”春蕊自觉说漏了嘴,赶紧辩解:“就去赏赏花。”
聚春楼是苏州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顾江宁在此听人说起过窦伯安。据说窦氏一门,自太穆皇后起,便官商俱盛,窦伯安的父亲官至鸿胪卿,是玄宗身边的红人。窦伯安邀请做绸缎的商贾去织造府赏花,已经纡尊降贵,她怎么敢起交际窦伯安的心思?再说,前些日子,她在聚春楼偶遇窦伯安时,还泼了他一身酒......顾江宁不想自找麻烦。
顾江宁磨磨蹭蹭穿好衣裳,一路磨磨蹭蹭来到顾夫人身边。顾夫人原本等得焦急,一见顾江宁的影子,转瞬又笑了。顾江宁不爱搽脂抹粉,又喜作男儿装扮,平日只觉得她英姿飒爽,气度不凡。如今换上这身衣裳,搽了胭脂,梳了发髻,那飒爽的英姿里透着几分娇媚,竟然比一般的闺阁女子更动人。顾夫人越看越爱,忍不住搂住顾江宁心肝宝贝的亲热了一番。
转眼便是上巳节。
待顾家亲眷赶到织造府,日圭已经指向巳时。
织造府园子很大,园内假山林立,花木繁盛,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里,养着色彩斑斓的锦鲤。几条小溪连着人工湖自房前屋后穿过,沿岸桃花灼灼,粉红的花瓣飘入水中,引得那些锦鲤摆着尾巴不停追逐水面的落英。园子里人影绰绰,有人在花树下抚琴,有人在花圃旁下棋,有人在湖岸作画......更多人在小溪边玩“曲水流觞”的游戏。
见到顾少卿,窦伯安赶紧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亲切的询问:“顾伯身体可安好?”
顾少卿受宠若惊,赶紧回复道:“安好,安好,多谢窦织造记挂。”
窦伯安转身看向顾江宁,顾少卿赶紧吩咐:“宁宁,见过窦织造。”
顾江宁微微曲膝,行了个万福。
在聚春楼,顾江宁与窦伯安打过几次照面。第一次是富商调戏李香君,顾江宁冲冠一怒为红颜,和那个肥头大耳的富商打架,眼看就要输了,未曾想坐在旁边的窦伯安随手替她挡了一剑,最后那富商屁滚尿流的跑了。第二次是顾江宁替李香君伴奏,曲终窦伯安扔了块金锭在她身上,气得顾江宁反手差点给窦伯安额头砸个大包。第三次是前不久,她不小心泼了窦伯安一身酒。不过顾江宁去聚春楼都是男装示人,大家都叫她顾郎,今天就算被认出来,也可以撒谎说那些事都是她双胞胎弟弟干的......顾江宁打定主意装着不认识窦伯安。
“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窦伯安笑着说。
“应是窦郎眼花,认错人了。”顾江宁笑眯眯的回答。
顾江夏咳嗽一声,四处张望,假装没听见顾江宁扯谎。
“我家三代,就这么个女儿,她阿娘娇宠得很,任由她胡闹。”顾少卿陪笑着解释道:“她平日喜欢喜欢女扮男装到处玩,估计窦织造见过她女扮男装的样子。”
窦伯安“哦”了一声,假模假样的回忆片刻,说道:“应该是这样。”
顾江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只能暗暗生气。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妹妹聊聊。”窦伯安笑看着顾江宁说道。
“宁宁,你跟窦织造去。”顾少卿心中暗喜,却又不露声色。
“你跟我过来。”窦伯安朝顾江宁招招手。
顾江宁心里好像有面小鼓在不停的敲,七上八下的,她一路低眉顺眼跟着窦伯安来到湖边的垂柳树下。这棵垂柳高大粗壮,枝繁叶茂,柔软的柳条垂下来,宛如万千条碧绿的丝带。微风一吹,飘飘荡荡,屏障般把顾江宁和窦伯安与众人隔开了。
“今天为何不扮男人?”
顾江宁行了个万福,羞羞答答的回答道:“我有个哥哥,与我八分相似,想必是窦郎把我那哥哥认作我了。”顾江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把那些事情全推在她虚拟出来的哥哥身上。
窦伯安忍住笑,继续问:“你兄妹几人?”
“四人。”
“你大哥在长安,二哥刚才见了,还有个弟弟六岁不到......你哪里来的其他哥哥?”
“窦伯安,你察访我?”顾江宁谎言又被戳破,恼羞成怒。
“又如何?准你骗我,就不准我察访你?”
“我就爱女扮男装。”顾江宁嘴巴上毫不示弱。
“为何今天不扮?还穿得这样花枝招展。”
“与你何干。”顾江宁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窦伯安抓住顾江宁的手,轻轻一带,顾江宁便跌入他怀中。
“不要脸。”顾江宁狠狠推开窦伯安,又骂了一句。
“那李香君,是你什么人?你为何如此爱护她?”
“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啊!”窦伯安似笑非笑的说道。
顾江宁定定神,心想今天不把这件事说清楚,窦伯安怕是不会放她走。她不想在这里与他拉拉扯扯,惹出些是非来,让人笑话。
“李香君阿爹原本是个小吏,因触怒杨国忠,最后落得身死,妻儿流放岭南。李香君貌美,逃过流放,却被充作官妓。”顾江宁压住心里的愤怒,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就此事而言,就算李香君阿爹犯错,于妻儿何干?李香君貌美,就活该沦为玩物?天道如此不公,就算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也无法袖手旁观。”顾江宁越说,心中越忿忿难平:“李香君意趣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不沦为官妓,完全可以觅得佳婿,幸福快乐的过完此生。而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窦郎看得下去吗?”
“大唐律法如此,我爱莫能助。”窦伯安悠悠答道。
“恶法非法。”顾江宁心里的火腾的一下直上脑门,口无遮拦大声说道:“这样的律法毫无人性,早就应该修正了。”
窦伯安捂住顾江宁的嘴,看看四下无人,才舒出一口气。怕她继续胡言乱语,于是小声训斥道:“你疯了是不是?被人听去,你项上十个人头都不够砍。”
顾江宁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言行,的确冲动了。
湖对岸有人饮酒玩乐,抬眼望见窦伯安,大声招呼道:“安之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春和景明,国泰民安,你我当肆意欢喜才不负这美景良辰。过来与我们玩曲水流觞的游戏,何如?”
窦伯安闻之,携顾江宁来到小溪边。
婢女拿来清酒,注入白玉碗,九个一组自溪流上游小心放下,那白玉碗随波逐流,恍若朵朵飘荡在小溪里的白色睡莲。有人击鼓而奏,鼓声时高时低,引得众人纷纷围过来,争相恐后加入这场曲水流觞的游戏。
顾江宁笑着嘲讽:“你们这些王公贵胄,还真会玩啊!”
窦伯安挑眉:“没准你也能成王公贵胄。”
此时,鼓声停下来,众人望向白玉碗,那白玉碗缓缓飘向顾江宁与窦伯安。窦伯安笑眯眯的望向顾江宁,顾江宁正打算溜,未料顾江夏在小溪那头大声捉弄她:“宁宁,把你的本领施展出来,教众人开开眼。”
窦伯安乐得看戏,退后几步,把顾江宁推到众人面前。
顾江宁心里的闷气尚未消解,干脆借这机会除除郁结在心底的恶气。她捞起白玉碗,饮完酒,向众人拱手作揖后,解除缠在身上的披帛,接过贴身婢女秋月递过来的软剑,飞身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拉开架势。
众人纷纷鼓掌。
窦伯安也附和着鼓掌。
恍若有神魔附身,顾江宁手上这柄软剑,转眼便幻化成白练,随着鼓点迎风招展。那白练时而翩若惊鸿,时而婉若游龙,忽缓忽急,流光溢彩,洋溢着韵律之美。清风吹过来,撩动顾江宁的长裙,层层叠叠的裙摆徐徐绽放,宛若在阳光下盛开的牡丹。那软剑带动的剑气,是牡丹的花蕊。
众人都看呆了。
传说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京城,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顾江宁的剑舞霸气不足,柔媚有余,显然不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但这剑舞却又自成一格,有可以匹敌公孙大娘弟子剑舞的美感。
“好......”有人带头喝彩。
“好...精彩...”喝彩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鼓点越来越急,牡丹越开越美。
鼓点停下来,那朵绿牡丹徐徐收起花瓣,佳人静气凝神,立在溪畔,人比花更娇媚。
顾江宁拱手致谢,正欲退下,一俊朗少年无声无息的飘落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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