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剑

如果说非得牺牲一个拯救另一个,李希望是自己从容地奔赴理想天国。

早在那个遍布荆棘花的地方,他就已经死了。

一只单足的白色飞鸟盘旋在漂浮的云朵里,羽毛光滑柔顺,身体呈流畅的曲线,耐性躲藏身形,盯视下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黑甲武士坐在石头上休憩,眼睛细长,体型魁梧。

男孩撅着屁股趴在岸边掬水梳洗,絮状的汗毛极长极密,用袖口擦拭已经变异的耳廓和额头。

他的两眼间距较大,细小的羽毛勾连到头皮。

湖面倒映出一个狰狞的石像鬼头颅,男孩扯了扯嘴角,湖面的头颅也随之露出丑陋的微笑——黑夜女神“索菲尔德”的诅咒,七天之后男孩会在月圆之夜变成一只“魔鬼”。

“好丑啊。”男孩一脸苦涩。

“长耳鸮,运气好的话,你蜕变成它后还能剩下半条命。”武士简要点评道。

“顿叔叔,你会死吗?”

“不会。”

“你不要骗我!”

武士的身上插着一把紫色的大剑,贯穿躯干,伤口从腰腹延伸到后颈和颅顶,仿佛要将他劈成两半。

就像一只扎根在体内吞咽脏器与血液的蝮蛇。

嫩肉环绕着剑身缓慢蠕动修复,凭借强大的自愈能力,武士勉强吊住自己的性命却没有办法将大剑取出。

“不骗你。”武士起身,把男孩举放在肩膀上。

黑暗血时代到来前,伽亚大陆只有三个地方生活着美丽的鲛人,西海的鲛兽部落,天堂海的人鱼。

第三个地方就是眼前几近干涸的贝坎湖。

“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

“邦州。把你的诅咒剔除掉。”武士眯起眼睛,盯着湖泊忌惮道。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湖对岸的单足黑色怪鸟突然凄惨地张大嘴巴,高抬臂膀猝然起飞。潜藏在云层中的白鸟同时向下俯冲。两只鸟兽像是见到了彼此的天敌,扭打起来,锋利的爪趾将对方抓得血肉模糊,羽毛漫天纷扬。鲜血滴在湖面上围成一个图案,进行着召唤的前奏。

黑鸟啄下白鸟的眼球,头部肿胀成一个肉瘤。

终于,在黑鸟嘹亮的嘶鸣声中,两只鸟兽的躯干一齐炸裂开来,刺鼻的血雾笼罩在贝坎的湖面。一个身着宫廷服饰的青年从血雾中探出身来,悬浮在湖面的他面部苍白,一只手背负身后,一只手垂立腰间。

只见他款款欠下腰身,探出两根指节,恭敬地蘸取湖水,仰起面庞,让掺杂血水的湖水缓缓滴入自己的嘴中,进行一场缓慢的进餐。

阳光打在他纤弱的喉颈,喉结白灿犹如宝石——真是一位美丽的贵族。

他摇晃着自己纤长的手臂,面色潮红,关节跟随上肢律动。起初缓慢,在足尖真正触碰湖面的一刻,一切达到了爆发式的高潮。

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毫无根据的动作堪比凶恶的猛兽,他的面色潮红,闭上的眼珠隔着眼皮来回滚动。周围的血雾是他绚大无垠的舞台,飘零的黑白毛羽是他无声的观众。

不同于大陆上任何一个舞蹈家,他的表演是无声的,是散发着锐利的危险气息的,随着喉结滑动,交错的双腿像两柄尖刀一样闪烁——在标准的西邦礼仪下,舞台落下帷幕。

青年张开眼睛,滴下了一珠泪。

“这味道真是令人作呕啊,赛亚蒂斯,哦不对”,他舔了舔嘴角“我是不是更应该叫你

——北边鬼?”

他的脸上浮现缅怀似的笑容。

傍晚的阳光显得低沉而厚重,橘黄的野草和天上火烧似的云朵映衬出武士宽大的影子,就像一株分叉行走的大树。

“李,你记得影子的故事吗?”

“当然”,男孩毫不犹豫地回应

“影子是人类在光明时代最要好的朋友,每个物种都有,它们就像得力的帮手辅佐我们完成自己的心愿

豹用影子钳制住猎物,给予致命一击;

羚用影子迷惑猎手,假身逃脱;

树用影子挡在身后的种子前,阻挡小树成长必经的风暴;

雁用影子遮蔽风的阻力,飞往天空深处的家乡;

鲸用影子在海的对岸试探,展开未知的冒险;

……”

待到男孩要把这些讲完时,武士问道

“人与影子呢?”

男孩有些为难,挠了挠自己的脑瓜

“不知道,母亲大人从来没有和我讲过关于人影的故事”

武士放缓了脚步,“那是因为公主和你讲的时候,你都睡着了。”

他们沿着鹅卵遍布的小道上行走,这些饱受岁月风蚀后的小东西依然大片地镶嵌在土壤里。

在南境早已不受土地与森林神眷顾的现在,怎么还会有这么一颗颗饱满剔透的玩意儿呢?

它们紧密的排列在一起,给这怠慢松懈的泥土穿上了密不透风的铠甲。

又像是一群顽固严肃的守卫,牢牢地堵住了身下的种子,扼住了它们需要呼吸的喉咙,封锁了它们生长的可能。

“顿叔叔,你总说母亲大人是公主,她是哪个国家的公主呢?”

“一个不存在的国家,梦境中,最大的泡沫。”

“你说这些我听不懂。”男孩若有所思。

“人鱼美吗?”

“它们丑陋也美丽。”

武士用自己的大脚将突起的砂石碾平,将沿路交错横生的锋利枝丫用手掌耐心地一点点掰断。

“是不是因为奥马丁偷走了人鱼的海洋之心,所以它们才会变丑。”

“霍格大帝不会偷窃任何一件不属于他的事物,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世界就是属于他的,他是新世界的君主,是当之无愧的王”,武士顿了顿声音,眼神中流露出向往与崇尚。

“李想当王吗?”

“顿叔叔,我是一个弃子,我们的名字都只有一个字,我们今生是称不上王的。”

“以前弗里茨哥哥和诺亚姐姐都要和我玩皇帝的游戏”,

男孩比划着手掌

“他们总会争论由谁来当王,诺亚姐姐说不赢弗里茨哥哥,所以每次都是诺亚姐姐先动手,每一次弗里茨哥哥都被打得抱头乱窜,可是很奇怪,诺亚姐姐明明力气很大,但她好像很害怕我,好像害怕我会吃了她。”

他苦恼地抓着脑袋

“他们都好烦啊,弗里茨哥哥当上王,就要求我们背诵书籍,他说自己被弗兰德老师折磨太久了,也要来折磨折磨我们;诺亚姐姐当上了王,就拉着我们一起去和努努和威威一较高下,每次我们都要被咬得遍体鳞伤。”

武士很有耐心地倾听着“那你呢。”

“我?”男孩咧开了嘴巴,“我喜欢石头,我就让他们和我一起捡石头。”

武士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哈哈大笑起来,听起来就像是吞咽猎物的猛兽,沉闷而富有攻击性。

“你想念他们吗?”

“想啊,怎么不想?”

“你在帝都待了三年,他们都教会了你什么?”

“魔法”,

男孩摊开手掌心,寸长的蓝色火焰冒出来,灼烧空气的声音呼呼作响

“这算吗?”

武士摇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的父亲已经可以独自猎杀五级魔兽。”

“父亲大人早已经死了。”男孩说。

武士沉默不再说话。

他们需要在天黑之前抵达平原,迅速地离开这个湖泊以及周遭干瘪枯败的丛林。

乱序时代以来南境一直是富饶的地方,这片广阔的土地曾享受着土地与森林神慷慨的恩泽,理所应当的,虔诚的南境信徒也日复一日地贡献着自己的祈愿。

他们擅长陶醉,雪茄迸发的氤氲的烟雾里藏有每一个南邦人古老而金色的梦。

矮脚马背上独有的风波光景,夏夜里萤火虫朦胧的绿色点缀。

用散发浓郁香味的金色朗姆酒麻痹着本就纤细敏感的神经,

围坐在冬日森林里踢踏着节奏的舞步。

在篝火旁令人醉心的温暖里,他们声称,看见了无数种族追求的尽头——自由。

曾经海洋的宠儿,元素的拥抱者,理性与智慧的代名词——人鱼这个美丽的种族。

它们在天空与海洋神的带领下庇护了乱序时代的海洋,光明时代的它们有任何族群难以匹敌的力量,它们一手缔结了人类与海洋的和平契约,天堂海的人鱼将亚种传播在贝坎这片海域,广泛地传播爱与和平。

繁荣与昌盛持续千年。

可奥马丁说,我讨厌它们。

也许经过时间的推演历史会被传颂成神话,每一位推进历史的革命家都会被表彰在圣兰德的大教堂中。

但是其中绝不会包括奥马丁·霍格。

有人说他是造物主的恩赐,是盖亚王仁慈的化身;

也有人说他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是贪得无厌的食人鬼,是腥风血雨的缔造者;

更有人说他是叛徒,是玷污荣光的臭虫,是拉开绝望序幕的败类,是疯狂的代名词。

毋庸置疑的是——他就像一颗流星,急促且绚烂,光明与黑暗交错的时代,没人能与他比肩。

这个流淌着高卢血脉的小子用铁血与手腕缔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挑断大地之母脊梁的长枪依旧在盖亚王的墓地旁日夜嘶鸣,

践踏君士坦丁王朝的铁骑在伽亚的每座高山上建立起所向披靡的伟岸石雕。

愤怒的土地与森林神下达古老的誓言——永不赦免这些肮脏丑陋的人族。

掺杂黑色气息的空气开始阻塞每一个妄想生长的种子后,贝坎湖域从此成为了荒无人烟的禁地。

向往安逸与自由的伽亚南境大梦初醒。

后世的很多人不会相信史书的记载,认为历史被过分的夸耀,但古老的历史家,魔法师,牧师与吟游者统一在这片大陆上记载道——

“太阳从空中跌入海洋,溅起巨大的浪花,

多彩的礁石与惊恐的鱼群就像镶嵌其中的宝石和线条,

人们看到奥马丁在高山上哈哈大笑,

高举双臂,

他说自己掀起了世界的裙角。”

天色渐渐低沉,淡淡的红晕披挂在天空。武士与男孩沉默赶路,一路上两人没有什么过多的谈话。

男孩则饶有兴趣地欣赏停顿在草尖的蝴蝶和沿路谨慎的野兽。

武士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紫色的大剑随着他的呼吸一起有节奏的律动起伏。

血液顺着剑锋一直滑落到柄末的红宝石处,在宝石的表面迟钝地做着不规则的旋转。

充分浸润了宝石的殷红后血液缓缓滴落下来,透过夕阳,在平地上粉身碎骨。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沉下来。

武士在旷野上站定身姿,

他揽住男孩,面如死灰。

迎面而来的是一场没有预料的大风,就像是胸膛中充斥了无边怒火的巨人在大地上劈砍下来的刀痕。

呼啸而奔腾的自然元素在满是荒草的平底上刮裂出一道延续百米的沟壑,剧烈的摩擦在旷野上燃起丈高的火焰。

紫色大剑凭借狂烈的风势迅速抽离,牵扯着筋膜的血肉喷溅在李的脸上,鲜血从武士的盔隙中渗出,滴答在火烧怠尽的黑土上。

大剑倒插在不远的巨石中,李惊骇地透着武士空荡的胸腔看见附着在剑身上哀嚎的紫色魂魄。

武士将男孩掷出,李感受着空气在耳边呼啸,看着地上的男人的身影迅速缩成一个小点。

“顿叔叔!”他大喊。

“顿·赛亚蒂斯,北境军团首席,大陆第一魔剑士。”

武士跪倒在平地上,头颅低垂,身上的甲胄像是凌迟那样被剥除,露出一副黑色的灵体。

宫廷装扮的青年从阴影里走出,手里抓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传说‘蓝眼的魔鬼’心脏不灭,永远不死。”

青年坐在武士的脊背上,张手眺望

“你把‘海洋之心’扔哪去了?”

“唔,算了。”

青年拿出一张纸帕,在手里抓着的心脏上细心擦拭

“你用灵魂做出交易,荆棘花丛也不会多出你一片绿叶。”

“金”,武士细长的眼睛蓦然睁开,绽放蓝色的光芒

“你出息了。”

青年没有回复,下一刻武士生机涣尽。

良久,青年捧着魔剑士的头颅,抬头仰望天空“愚蠢。”

月光下紫色大剑的末柄宝石显得鲜艳欲滴,就像邦州遍地盛开的红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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