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黎曼

黎曼人的眼泪是红色,千百年来他们以此闻名,也因此臭名昭著。

大陆北部的索卡地带萧条与破败。

西尔维奥·索·博伦从容地站在象征着博伦家族百年荣耀的高塔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身材短小的男人只要一到北索卡就会独自一人在这座伟岸的高塔上静默休憩。

有时几天,有时几月,有时几年,只要他想,随行的士兵可以陪同他一辈子,等到他从塔上下来,也就意味着此次的行程结束。

士兵们制式的头盔下的每一双眼睛都保持着淡漠和平静,即使是在狂暴的风沙下,他们控制喘息的力度也会像豺狼一样保持一个可以随时把握的力度,尽管有时豺狼们会因饥肠辘辘而丧失理智,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无法磨灭。

西尔维奥身材短小,长发披肩,满面胡须,眼角下垂泛起褶皱,琥珀色眼睛宛若秋夜里倒映月光的古井。

他平静地俯瞰视线所及的一切,这是一个极其夸张的高度,与周遭的建筑形成巨大的落差。

远处绵延的巨大冰川像头盘踞栖息的银色巨龙,土地上披挂的白霜是它们酣睡时轻微的鼻息。

一条极不相称的大河镶嵌在这荒芜的场景里,即使是白天,索卡平原一样闪烁折射出簇簇橘黄的波光。

白霜沿着河流被橘光涂抹映照上褐色的皮肤,就像荒草坚韧却衰败。

由南向北延伸出极大的跨度的河流分支如同玻利瓦尔钻石中的绝美的裂痕,像支要将湛蓝天空兜住的透明大网。

更远处的高山上象征春日将近的墨色新绿在大片笼罩其上的黑雾下略显稀薄,

数只丈长的鸟兽蹲踞在虬结盘旋的古树枝杈上嘶鸣。

比起大陆上任何伟岸的建筑,北卡高塔更是造物主的恩赐,塔座底部有一道强大的咒印——支撑着这座古老而杰出的建筑屹立至今。

每个游人看到这么一幅极富创造力的作品耸立在一望无垠的荒野时,都会驻足停留片刻,克制不住地闭上眼睛——用内心感受真正的震撼。

它的纹路粗糙得像是一个火爆的石匠酒后发泄的杰作,时刻透露着粗犷的巨大悲凉。

如果大陆上还有巨人存在,也一定会被它锋利的情感刺伤眼睛,让自己千万年来不曾重现的泪水倾泻如洪。

靡乱的气息混杂在浑浊的空气中。环绕在底座周围有三两个随意搭起的粗布帐篷,件件散发腥臭的麻衫被胡乱地搭挂在篷下侧翻歪倒的酒桶上。

浓稠刺鼻的酒水沿着木板的边缘滴落。

锈迹斑斑的铁剑,爬满灰尘的甲胄与绑腿四散成堆。

嘈杂的飞蝇兴奋地扇动着短小的翅膀,布满绒毛的口器贪婪地大张着——看得出来昨晚就连它们都一饱口福。

帐篷外一个年轻的士兵匍匐在石阶上——他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张嘴发呕出黄绿色的胆汁。

旁边一位留着絮状白胡的老人指着他哈哈大笑,晃荡到年轻士兵的身后,一手高举

“看好了,老子这就——把——把他就地正法!”

说罢他一只手恶狠狠地拍打年轻士兵的屁股,另一只手开始仓促地扯弄着自己的裤纽。

周围酣睡的三两个士兵迷离地睁开眼睛,破口笑骂起来。

但只是一瞬间,他们变得无比清醒,兴奋地望见荒野上缓缓走来的棕发男人,男人拖着半边披风,神色疲惫。

仰躺在帐顶的女人哼着曲调,

不得不说贪婪小器的侏儒和满脑子血汗的北方佬只有在这方面合拍——这种能将嗓子眼喇出血水,除了足够粗犷一无是处的劣质酒水也就只有在这些一辈子混迹于北方四处飘荡的士兵口中推崇备至。

他们骄傲地声称巴兰达是最最热烈的情人,戏谑地忽悠新兵它的口感保准和南豆腐的胸脯一般细腻无二。

懒惰的哈蒙从来不会去揣测西尔维奥究竟在想什么,任何在她看来多余的思考都会让自己抓狂愤怒,哪怕问题是下一顿晚餐要吃什么的小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只喜欢一个人枕着胳膊仰躺在草地,雪地或者任何可以躺的地方,只要能仰面对着太阳,她就永远都能保持兴奋,那种白芒隔着眼皮击打在眼球上的微微刺痛,那种略带温度的阳光在肌肤上轻柔的抚摸,那种时时刻刻保持进化的短暂眩晕,那种力量悄然在掌心中的一次次迭起的高潮让人陶醉。

“哈蒙,你又喝酒了。”

缓缓走近的亚瑟对着篷顶休憩的哈蒙朗声道。

“嗯——”女人打着哈欠侧转过来,熟练地前匍着身子,完全放松地舒张肩胛骨与侧肋牵连的神经和肌肉,她的大腿有力的曲弓下压,足趾向掌心内扣,像只雌豹。

亚瑟倚着塔座“你还是这么冷漠。”

相比较哈蒙极具索卡特征的粗瘪短促的土话,他的吐字清晰明确——发音是标准的伽亚官语——讲究小腹收缩发力,用前舌顶住上颚,吹小笛一样不紧不慢地将气息呼出,过程富有流动和持久的美感。

如果在场有南方贵族,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北方人天生骨架偏大,他们的下颚脖颈更加强健有力,发达的腮帮紧致有型,搭配粗犷的面部轮廓往往给人严肃冷酷的印象,可是亚瑟的发音过程流畅自如,毫无停滞顿留的感觉,就像一首轻快的歌谣,如同婉转歌唱的夜莺一样细腻。

如果不看他的长相的话,简直会让人误以为他是来自西尔维亚的使者。

“主人这次要待上多久?”

“不知道。”

“你的伤好些了吗?”

“还行。”

“我摘走了蝮蟒王蛇的心脏,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不用。”

尽管在谈话中像吃了秤砣一样难受,亚瑟依然满面笑容地看着这个帐篷顶上正在穿衣的女人,炽热的目光从足踝游离到手肘,延伸到腰腹,大全身。

他的眼神像一团热烈的火,却在看到女人后脖颈处的疤痕时,说不上来的心痛。

哈蒙不喜欢问句——因为需要动脑子去思考存在于“是”或“否”以外的第三个选项。

每次谈话亚瑟都很识趣不会提出超过三个问题,他知道如果说得多了,哈蒙会感到厌烦,在心里对他的印象也将会大打折扣。所以很识趣地选择了沉默,尽管这真的有违他的初衷。

这个棕发碧眼的男人不是第一次在哈蒙这里吃瘪,但每一次都是心甘情愿。

他的身材挺拔,一身银亮的铠甲内衬着磨砂质地的青色锁饰,雀嘴样式的左护肩下,拖沓到在膝盖内弯的网眼披风被晶莹圆润的黑色圆章固定兜连起来。

右胳膊环抱着色泽暗淡的头盔,盔顶处插有一根色彩鲜艳的毛羽。

相比较完好无损的护颈护肩,他的腰腹处只连接有薄薄的一层灰褐色布料,以及由于臂甲不翼而飞而袒露在外的左手。

像以往任何时候的碰面一样,亚瑟在最后都会选择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如果有什么方式可以感到久违的安心与舒适,一定就是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说现存于世的每一个人都有根牵系住自己生命的绳索,那么属于亚瑟·维克多的那条就显得格外直接。

“哦,对了”,

亚瑟一拍脑袋,好像想到了什么,他从自己的兜包里翻翻找找,终于掏出了一个闪耀着金色光泽的小玩意

“玻利瓦尔的钻石,我用蝮蟒王蛇的血液穿好了,送给你”。

哈蒙像只迅捷的大猫一样扑下来,高挑的身形与亚瑟一般高度,她警惕地盯着亚瑟,脚尖踮起,挺翘的鼻子距离亚瑟的嘴唇仅有半寸的距离,鼻翼轻微地扇动着。

亚瑟见鬼一样慌乱后撤,实际上在他的履历中,即使是见到真正的恶鬼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措,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脑海抑制不住地闪烁起支离的片段,这让他的心情大好,阳光下蓬乱飞扬的金色的棕发末梢都不自主地牵染跳跃起来。

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轻柔,生怕因呼出的气息太大而刮伤了女人鼻尖上的绒毛。

“它有名字吗?”

“呃,它的名字,宝娜,玛丽?实际上我也不太清楚,我在荒漠中走了真的很久,这是绿洲村落送给我的礼物,用来表达我赶跑异教徒的感激,呃,事实上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这个小玩意的底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别人向我送礼,所以就婉言拒绝了他们,可他们真的太过诚恳,并表示如果我依旧不肯接受的话,就要以死来威胁我,看到那么多真切的目光,我的怜悯之心泛滥,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违背了一名骑士应有的原则,接受了这份礼物,我想这既然珍贵到能够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期望,想必一定是玻利瓦尔出品的钻石,毕竟世界上有名的宝物都是出自那里不是吗?”

亚瑟讲了一大长段话用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他没想到哈蒙的反应会这么大。

作为博伦家族的先遣队长,在外征伐执行任务这么多年来,他连一个异教徒的毛都没摸到。

如果随随便便就能碰到他们,整个伽亚也就不会再因为魔物惶惶度日。

这种人人都想除之后快的组织至今也调查不清究竟谁才是幕后主使,成员是人是鬼又有谁会知道——他们就像扎根在黑暗中窸窣潜伏的老鼠。

更别提碰见绿洲部落了,他的确是经常因为任务需要负责家族的外出探狩以及贸易协商,但绿洲,这种八百年前就不复存在的东西只存在于一心想要重铸大光明时代的牧师口中——他们声称沙漠里的绿洲只有真心虔诚的人才会看得到。

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孩童都知道,信仰在很多年前就被神剥夺了。

哈蒙没有说话,她在没有听到确切答案的前,她不会去理会任何声音,她只想知道这个漂亮的小石头有没有名字。

尽管自己见过亚瑟很多次,尽管,他现在非常紧张,哈蒙轻易地辨别出这是没有敌意甚至带有惶恐的情绪,可是自己明明没有杀死他的动机,她放大了瞳孔,看见男人悄咪咪地半睁一只眼睛,紧接着又闭上。

“好吧,哈蒙小姐,我的确是在荒漠捣毁了一个异教徒据点,不过这只是一个我在绿洲河畔随地而捡来的石头,我看它很漂亮就收集了起来,我想这与你是十足般配的”。

亚瑟讲了一个半真不假的漂亮话,女人却更加迫近了眼神——她有些不耐烦了,她想知道石头的名字,但眼前的男人一直牵扯许多不相关的废话。

亚瑟察觉到哈蒙的愤怒,他忘了哈蒙就是哈蒙,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与其说是在与她交谈,倒不如说更像是与兽对话。而自己喜欢的不就是她这一点吗,桀骜并且固执。

男人想到这,有些放松高高抬起起自己的胳膊,以示自己的无辜,那条交叉牵连在左手虎口处,由蝮蟒王蛇血构制而成的丝线在午后阳光的投射下红得妖冶而艳丽,漂亮的玉石跟随红丝线的摇晃而摆动,撞击在他结痂的腕颈疤痕处,发出当啷当的清脆响声。

“嗯,海洛莉,它的名字是海洛莉。”

海洛莉是他母亲的名字,很好听。

哈蒙嘟起嘴巴,嘟囔着转过身。

亚瑟恰好在这时睁开眼睛,他看见哈蒙背身过来的雪白脖颈,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咯噔一下,一定是太阳太过耀眼,让他右手环抱的头盔应声而下,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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