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年轻时有一个绰号——“不眠的幻想家”。
触怒神明的奥马丁拉开黑暗时代的序幕后,在当时每一个诞生的种族一生下来就要面临一个无法逃避的困境,如何生存。
黑夜彻底击垮了白天,贫瘠蔓延整片伽亚大陆,潜伏在黑暗中的危机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进化,对光明赖以为生的种族而言这可能是灾难,对于黑暗亲和的生命却得到了无法回报的馈赠。
每当探险任务或者狩猎结束之后,凯旋归来的战士们都会得到自己应有的赏金与奖励。
至于那些回不来的人只能期望自己的人缘不错,会有人乐意给自己的胳膊或腿拾掇拾掇,找一个沙坑将能够象征着是尸体的器官埋下,至于姓名,那不重要,粗鲁的战士们从来不会讲究手法,在沿路的水坑或者山洞里,然后用三秒的时间去对你做一个评价,有时是大块头,黄头毛,耍双刀的,甚至是##大的家伙。
他们常说的一句话“#的,这家伙还剩个脑袋,下辈子一定是爵爷。”
执行任务归来的幸存者们从来不会等兜里的金币捂热,死里逃生的家伙们会选择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有人拖沓着口水对着倒映着火光的杯盏痴痴发笑,或者抱着自己的武器痛哭流涕;更多的是化身一只只被欲望催使的恶鬼,酒精的催动下没有人会理会自己怀里抱的到底是不是人类。
每个人的脑子就像被捣碎的浆糊,丧失了应有的理智,成片地模仿着凶恶的豺狼在城堡外的山坡上尖声咆哮。
月亮近在咫尺,像轮巨大的充斥魔力的白亮圆盘。
后半夜之后,所有人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希冀着在白天能够不抱恐惧的投入下一个生死徘徊之中。
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在睡梦中安详的死去,但事实上不甘屈服的灵魂又总会督促着他们在下一个破晓之初醒来。
亚瑟讨厌睡眠,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这辈子的份都睡够了。
年幼的时候亚瑟最害怕饥饿,那些挨饿的日子里常常让他抓狂,他曾不止一次地因为饥饿而晕倒,那种身体仿佛被蝇虫一点点蚕食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
他向着母亲哭诉,每次母亲只能含着泪光地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告诉他不要害怕,睡着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母亲的手细腻得像丝绸,让他在感知的疼痛中产生了幻觉——他看到一个身着白袍的老人在一个无比空旷的草地上徘徊游荡,天空是一道没有色彩的虚无,周遭的空气里充斥着无形的压力,将老人紧紧包裹缠绕。
老人跪倒匍匐,身子在压力下愈发佝偻,亚瑟觉得心脏随时会被捏爆,这他难过得想要哭泣。
一阵婉转温柔的歌声传来,有雨点滴落下来,起初很轻微,然后陡然飚落,雨水里有种妈妈的味道,让他亲切。
草地上长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果实,老人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上蹦下蹿地将果实全部吃掉,虚无的天空变得一贫如洗,苍老的身体也变回了年轻的样子,但无论亚瑟用什么方法也看不清果实的颜色。
那些在睡眠幻觉中由滂沱的大雨带来的缓解,伴随着亲切的歌声缓缓抚平了疼痛。
后来四处流浪的小亚瑟比谁都更愿意付出血汗,如果说那时高悬在他头顶的尖刀有名字,那一定就是“饥饿”。
每当他在战场上看见盘旋嘶鸣的秃鹫将断头的尸体开膛破肚,都会羡慕他们不必忍受空洞与虚无。
亚瑟怕疼,怕饿,怕寒冷,怕可以将自己至于死地的一切事物。
在隧洞里躲避风雪时掺杂恐惧的眼球目视着粘在身上的雨水一点点凝结成冰,渗透到骨髓里的寒气像闪电一样在血液里翻腾撕扯。如果将皮肤上凝结的碎冰撕掉只能扯下皮,但是更多时候每个寂静的夜里亚瑟都阻止不了自己想要一死百了的灵魂。
母亲常说“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
的确是这样,无数个寒夜交加的夜晚亚瑟都用一次次的睡眠来麻痹自己,他暗示自己,他不是害怕才逃避寒冷,逃避饥饿,逃避野兽,逃避疼痛,逃避现实中一切的悲痛,他只是需要战胜它们。
他成功了,亚瑟在梦中不怕饥饿,不怕寒冷,不怕疼痛,也不怕悲伤。
他在梦中搭建了一座房子,一座为自己选定的小小坟墓。
最好是像可怜的母亲一样安详,他常常想,母亲死亡的瞬间一定是在呈现一场盛大的舞台,毕竟母亲的歌很好听,像夜莺。
他常在梦中出席母亲的舞台,他学会母亲的所有语气,语调,包括她的所有歌。
母亲的歌很好听,美中不足的是,句句都在叫他活下去,所以亚瑟焦躁,愤怒,他在小房子里疯狂发泄,他吸气,将自己膨胀成巨大的肉球。
那时他产生幻觉,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背生双翅的野兽,在旷野,在草原,在冰山,在任何一切,在虚无里奔跑,他有数不清的力气,他在不断地变大,他飞行,在夜空,将所有的星星咬破,但星星里四散的却是他最恐惧的虚无,虚无的灰尘粘到他的獠牙,口唇,翅膀,他崩溃了,开始痛苦地咆哮,他要把房子撑爆,最好自己也爆炸就好了,可每当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泄气了,因为他看见房子里的窗户又一次打开了。
然后,天亮了。
有时候亚瑟总在想,睡眠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吧,它就像一个蛊惑人心的恶魔,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恶魔的掌控,每个人却又都依赖着恶魔。
睡眠会让你忘却寒冷与饥饿,忘却烦恼与忧愁,赋予你幻想的权力。
睡眠会让你丧失了身体的掌控,但最终还是会给你以安慰,紧接着蛊惑你继续拖着残破不堪的躯壳与白天进行殊死的搏斗。
人都是因此而苍老的,但还不到时候,只有在一次次的重塑精神的睡眠中完全了崩塌自己的意志,像睡够了,人坦然地迎接死亡。
寂静的后半夜,年轻的亚瑟总会坐在半人高的火堆前望着烤架上的魔鬼鱼发呆,这种让大伙吃尽苦头的兽类现在被剥去了皮甲,血肉暴露在空气当中。
在烈火的舔舐下,魔鬼鱼的身体滋生出一根根向外延伸的粉色肉芽——常年栖息在阴影处的它们眼睛退化,只能用肉芽感知外界的环境。
这些肉芽的味道鲜美,富有嚼劲,完全没有魔鬼鱼自身的臭味。
无聊的夜里,亚瑟一次次将魔鬼鱼翻面,迫使它在烈火的刺激下生长出新的肉芽,然后亚瑟再一根根抽刀切下,这样的动作只需要重复三遍,任何一条魔鬼鱼就都会被力竭而死,也就丧失了继续用来烧烤折磨的意义。
然后亚瑟换上另外一条精力旺盛的魔鬼鱼来打消时间。
亚瑟掂量着托起最后一条堪堪达到正常同族的一半个头的魔鬼鱼,比划估摸了一下,它的心脏也许只有自己的半截手指大小,要知道寻常的魔鬼鱼也有拳头大小的心脏。
这让他很扫兴——这只魔鬼鱼能榨出的生机聊胜于无。
他随意地将它扔进火坑,然后踢倒了烤架,靠坐在树上发呆。
瘦小的魔鬼鱼在火光里尖叫,叫声凄厉尖细。
亚瑟静静看着它在火光里扑腾翻转,痛苦蜷伏成一团。
就像每一只遭受折磨的同类一样,它开始生长出探索感知外界的肉芽,不过很可惜它只能面对火焰。
小鱼折腾的愈发激烈起来,突然一个跳跃蹦出了火坑,借助自己的肉芽扒拉着草土,窸窣着前进,每走一步就会有根肉芽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断裂开来。
然后它继续生长出新的肉芽,魔鬼鱼没有口器,它用来呼吸的腮部里浸没尘土,月光下墨色的血液倒映着树上亚瑟的棕发末梢。
亚瑟感觉有点吵,他跳跃下来,要将它踩死,毫无征兆的,这只最后的鱼儿蜷缩着又一次弹跳起来,将将躲避致命的一击。
亚瑟来了兴趣,他将鱼儿抓起来,拍拍它身上的尘土,又一次将它扔回火坑。
魔鬼鱼又开始尖叫,剧烈的疼痛迫使它再一次弹跳,这一次火坑里的树条在它的身上剌出一条深深的伤口,疼痛促使它生长出一根又一根肉芽。
亚瑟眨眨眼睛,这条小鱼给了他惊喜,所以等到它爬到自己一步前自己又将它踢回火坑。
魔鬼鱼像泄气的皮球砸进了火坑,亚瑟一眨不眨地盯着。
可惜它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力气,刺耳的尖叫被炭火里灼烧鳞甲的噼里啪啦取代,跳跃的火星四散开来,一点点消弥。
亚瑟打了个哈欠,转身打算离开。
他感觉被绊住了脚,赫然看到这条不成模样的魔鬼鱼就在自己的脚下大口的喘息。
魔鬼鱼的血液是黑色,它伏倒在亚瑟的脚面上,血液渗透进他脚趾的缝隙,腐蚀着发出滋滋的响声。
亚瑟吃痛,狠狠地攥箍着眉毛,像是一个疙瘩。
“你死了不就行了!”他快速拧转胯部,高高提腿,肌肉紧紧绷住,弧度就像抡圆的明月,狠狠抽出。
鱼像炮弹一样撞击在树上,发出闷响,鸟兽张慌地扑腾翅膀离去,在巨大的月亮前就像是战场上穿梭的弹矢。
亚瑟咧开嘴,掩面大笑起来,火光照映着他的面孔,像头野兽。
亚瑟从来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捂住腹部跪倒,左肘支撑着身体,右手握拳拍打着地面,他的确是在笑,可却和哭一样难看,就像面前摆放的是最真挚战友的尸体一样悲伤。
等到他重新直起腰杆,将遮挡在眼前的长发拨弄开。
背对月光,影子完全笼罩树底下魔鬼鱼,只有那一处是黑暗,其余像是白昼,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亚瑟看到它张开的腮部伴随着身体的起伏一点点开合,像在唱歌。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拼命殴打这条奄奄一息的鱼,过大的力度让亚瑟发梢的金色像艳丽的舞蹈演员一样旋转跳跃。
“死了不就行了!”
“你这样爬起来能爬到哪里!”
“为什么不死!”
“为什么要爬起来!”
“你要面对白天!”
“你只会更痛苦!”
“为什么要唱歌!”
“为什么要反抗!”
“为什么要怕饿!”
“为什么要怕疼!”
“为什么要幻想!”
“你为什么要醒来!”
亚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呆呆地看着血肉模糊的魔鬼鱼,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在脚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红色水泊,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被殴打的鱼不是鱼,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遍体鳞伤。
靠坐在魔鬼鱼的尸体旁边,
“如果你会说话,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亚瑟觉得有些乏了,闭上眼睛。
…………
亚瑟手忙脚乱蹲下来拾起头盔,站起身来,感到有些眩晕。
就像做梦一样,
这个场景他一定在哪见过,当时也是一束漂亮的霞光把他叫醒,他熟稔地拨开自己的长发。
年轻的亚瑟曾在一株树下看到一朵娇嫩的花朵,它只有一个花蕊,在朝霞的照耀下就像一个可爱的肉芽。
眼前的哈蒙的脖后也有一束花朵,模样粉色的鲜艳欲滴,他站起身来触碰这束花朵,软软的。
“你干嘛?”
亚瑟如梦初醒。
“快给我戴上。”
“好。”他应声着回答道,给哈蒙戴上了石头。
“它叫什么来着?”
“海洛莉”,亚瑟微笑着流下红色的眼泪“它很美。”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微笑说
“你也很美,哈蒙。”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