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惩父之山

按照“姐姐”己若絮絮叨叨的说法,己冉从虚空中滑落的这处尘埃,叫做“惩父之山”。因为他们的父亲实在不堪为人父,所以昊天也要诅咒他!

姐姐恨父亲,恨得咬牙切齿。父亲己豘生而愚昧、懦弱、自私,对膝下的一双儿女也从未用心照料过。甚至如果不是姐姐己若还在苦苦挣扎,姐弟俩早该魂归昊天了。

十四岁的己若,远没有年龄定义的那么成熟。就像委屈在山岩缝隙里生长的灌木,无论年轮堆叠出多少细密的圈儿,它依然只是一株灌木,甚至连棵“树”都算不上。

己若象极了前世时空里某个漫画里的女孩,一颗硕大圆脑袋杵在纤细的脖子上,一双漆黑大眼睛几乎抢占了半张脸孔的位置。几缕稀疏黄发软软趴在额头上,似乎有点调皮,想去撩拔一下清澈的眼帘?却又被乍起的风吹起,凌乱在空中。

胸口下的肋骨清晰可见,却无力束缚小腹的隆起,肚脐眼更加嚣张地凸在外面。

己冉的前世曾经造访过那片人类起源的土地,见过很多饥饿的人群。

所以他知道,姐姐的脑袋其实不算大,她只是身子骨太瘦小而已。姐姐的大肚腩,以及凸起的肚脐眼,也并非姐姐糟蹋了粮食,纯粹就因为姐姐和他,一直都活在饥饿中的缘故。

比如他的这具肉身,就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腹中烧灼般的疼痛再三地撺掇他去提醒姐姐:

“早餐在哪儿?”

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早餐不存在的。而且连午餐、晚餐,也都不会有的!如果有的话,姐姐为何还要这样卖力地诅咒父亲?

姐姐的全身上下都是土黄颜色,因为从不洗澡的缘故,皮肤上的污垢层层泛起,很像梅花鹿身上的斑点。所以当她匍匐在地时,一般的人类或者非人类们,甚至都无法察觉她的存在。

当然,躺在地上时,还是不成的。因为己若又用草绳结了几片狄雉的羽毛遮掩腰间,十分斑斓耀眼。向家的小混蛋,就曾不止一次打过己若的主意,都被她警觉地逃窜了。

己冉知道,自己的模样也绝不会比姐姐更好。重生后的这具肉身,一直生的羸弱。一颗更大脑袋倒扣在一具更瘦小的躯体上,勉强支撑起一个来自后世的高傲灵魂。

额头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痛着,这是父亲昨夜行凶的证据,所以他和姐姐一样,也要恨死父亲了!头皮象炸开一般难受,这却是昨日姐姐己若救他时,不得不施加的暴力。

救你命呢!这就没法去记恨了,只好继续忍忍吧?

他一边捂着脑袋不停摇晃,希望减轻疼痛带来的痛苦,一边看姐姐有气无力地胡乱搭建草棚。她的额头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嘴角还泛起一圈儿白沫。

己若无疑很勤劳,也很刚烈,但她更喜欢想当然。她总是把身边遇到的所有东西,无论山川河流,还是野兽飞禽,或者她的同类们,都想象成可以与她沟通、共情的对象。

所以她在诅咒父亲时,也总喜欢捎带上这座无辜的“惩父之山”。

“惩父之山”并不高,大约三百余米吧?东西横亘十几里的模样,隐约由三座山峰并列拼成一个甲骨文的“山”字。最东边的山峰最高,山体也显得最陡峭。

山间乱石凌空翻卷,不时还会有断石轰然坠下,又在山脚堆出许多天然的洞穴。己冉一家就在山脚下的一处洞穴里居住,环境无疑很危险,生存却相对“安全”些。因为无论是他们的人类同伴,或者山间的野兽、山魈,都不愿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偷袭他们。

断石间草木稀疏,又极多纯白或透明的羽石。要说这可都是上等的硅晶原料呢!放在前世里,这将是一笔巨大财富。但现在?它们却毫无价值。

此外就是,山腰的断石间还残留着几座废弃的祭台,大小不一地布满沧桑,说明这里曾是一处上古时期某个人类部落的祭司遗迹。己冉不知道自己的意外穿越,是否与这些古老的祭台有关联?总之来自后世的“因果”论,总喜欢把不相干的东西牵扯一起,再胡乱串联起来。

听着姐姐己若不断地抱怨、唾弃、诅咒,己冉的脑海里也渐渐勾勒出这处时空的大概模样。

这是一个“弃民”世界,或者用“氓”去定义他们也许更准确些。这个时空里的圣人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王、侯、人、民、氓”,分别对应着不同的权势地位和资源占领。

最顶端的“王”占有一切,最底端的“民”负责贡奉所有。至于“氓”,他们甚至连贡奉的权力都没有。他们要远离城邦的保护,自生自灭,形同野人。

惩父之山的“氓”,地位就更加不堪了。他们至少曾经犯过大错,被他们的族人驱逐。甚至如果错误足够严重,他们还要逃避仇人的追杀。所以想严格地定义他们,也许用“流-氓”才正确。鉴于这个词已被后世语境重新定义过,所以作者送给他们一个新的定义:“弃民”。

惩父之山,就是世间“弃民”的汇聚之地。无论在族中惹下多大麻烦,或被多少仇人追杀过,只要能逃进这片“弃民之地”来,他们的族人就会自动选择“忘记”他。

这里的生存实在太凶险,他们根本犯不上为了追杀一个自甘堕落的“族人”再把自己陷进来。当然这些“弃民”也不敢轻易离开惩父之山,离开了就要被族人重新记起,背负新的原罪。

这里没有青铜,没有文字,没有纪元,更没有道德人设的大防。当代以及前世的一切文明要素,在这里统统匮乏。这里拥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荒芜、愚昧、饥饿、和杀戮。

人与人的杀戮,人与兽的杀戮。似乎这里的所有生命,都生而只为杀戮。因为无论杀戮的对象是谁,杀死对方就意味着拥有了食物,拥有一个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己冉的前世,曾经在物质丰饶的时空里渡过三十几年。受过高等级文明的教育熏陶,他又怎能在这样荒芜、愚昧的环境里生存下去?

甚至就算他愿意,哪怕放弃一切后世的文明和儒雅都不成!因为重生后的己冉,只是一个五岁多的瘦弱孩童。如果失去姐姐己若的庇护,他将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所以己冉的心中尽是颓废,生不出半点穿越时空后的新鲜感。因为他发现,自己大约?一定是被梦境里的那个女孩“欺骗”了!

这个时空里,没有那个热情如火的女孩,他也没有梦境里的强壮体魄。甚至他的全身上下,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反而此前曾经浮现脑海的那个童年梦境,似乎更符合己冉的现状?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明明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也看到了他,浑身都在散发着对他的浓烈爱意。甚至他为此还激动的恍惚了一下,想要感谢昊天之神的眷顾。

但显然,那处时空里的昊天之神并未眷顾他,甚至还对他的突兀到来心存不满?

讲好一个故事,其实最难的就是开头。因为故事情节是在三维空间里展开的,作者却只能在二维纸面上絮絮叨叨。好在还有四维的时间可以倒叙,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类本来就有“回忆”的思维功能。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始,需要把时间往前拨一圈,让它回到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

就是在昨日的清晨还是上午?己冉记不得太清楚了,反正他的穿越旅途中也没有时间的概念。总之,意外从梦境里醒来的己冉,眼角被女孩的光辉刺了一下,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在一个正常运行且结构稳定的时空里,己冉这种下意识的眨眼行为,并不会带来任何时空方面的改变。不太正常的是,他正在穿越如层岩般无限堆叠的时空隧道。

眨一下眼睛,就足以滑过时空隧道的许多位面了。一缕余晖穿透他的身影,落进曾经的梦想时空里。而他,却显然没有如光影般灿烂的好运气。

失去幸运的加持,己冉的脚下自然不会再有五彩祥云,而是随着云雾间的闪电一头扎进“滚泉”里。潭水十分清澈,水底白骨累累,这是己冉肉身印记在脑海里的最后影象。

当时,影像里的肉身,手里还攥着一枚天青色的玉牌。甚至这具肉身,就是看到这枚玉牌的反光,才以为是一条游荡的小鱼,便奋力跳了下来。

姐姐己若大约是在采摘或狩猎方面遇到困难,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

己冉会被姐姐安置在“滚泉”之畔看日出日落,也决不是出于文艺的情怀。己若纯粹是从安全上理解这件事情。没有她的保护,饥饿的野兽,饥饿的弃民,甚至饥饿的父亲,都会成为弟弟的生存威胁。“此地偏僻,无论人兽皆不敢来,兴许就能保证弟弟的安全吧?”

而且此地的确很安全!己冉的肉身就在“滚泉”旁的洞穴里藏身两天,别说野兽、弃民了,他甚至连一只蚂蚁都没见过。只是眼前却又常会有数不清的闪电落下,再耀眼地刺入“滚泉”,然后泉水四溅翻滚,雷声轰鸣不断。己冉的肉身魂魄,早已被这天地之威震慑的支离破碎了!

更何况,离开姐姐己若的照料,己冉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肚子实在太饿了,就“看到”泉水里的那条鲜美小鱼儿,正在肆意地蛊惑着他:

“跳下来!快快跳下来,跳下来你就不饿了。”于是他就跳了下去。

雷电继续轰鸣,太阳耀眼依旧,仿佛时空里的一切都未被改变过。

“冉!冉!”辛苦赶回家的己若,手里提着一只比她更加枯瘦的狄雉,腰畔的雉羽间似乎还遮掩了两条极小的鱼儿?这是她跑出很远才狩猎到的食物,匆匆带回来想与弟弟一起饱餐。

原本很得意的她,却发现藏在山顶的弟弟失踪了?己若遍体生寒,头发如刺猬般竖起。她端起一支竹矛,状若疯虎般四处搜寻失踪的弟弟。

自从母亲亡故后,己若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己冉这个弟弟。从九岁起,己若就开始与弟弟相依为命了。她不敢想象失去弟弟的余生,会是甚样的日子?

己若奋发了她的平生悍勇,目色尽赤,紧抿双唇,口角还不断泛着白沫,模样十分骇人。这样疯癫的己若,任谁都不敢再与她争锋去!哪怕父亲己豘,也要远远逃窜了躲避。

因为这时的己若,早已无畏生死,父亲己豘却不敢因为招惹她而受伤。在这个充满恶意的弃民之地,受伤就意味着虚弱,此后便要任人宰割去。

甚至就连平常对她不怀好意的弃民,看到己若唐突闯进自家窝棚时,也要无奈地掀开草垫和土瓮,以示无辜:“并没见到你弟弟,他生的那样瘦小,怕都做不出一瓮肉羹呢。”

若非己冉丢在潭水旁的一片羽石,给了姐姐提示?也许己冉就绝无再次重生的机会,他的魂魄也要继续滑入无尽的黑暗里孤独地飘零。那片羽石极不规则,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牙齿咬痕,是她与弟弟饥饿时用来充饥的“粮食”。

己若曾经有多么可怖,如今就要多么地卑微。

弟弟在潭水里毫无声息,只露出一颗大脑袋载沉载浮,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己若尝试攀爬下去,奈何潭壁湿滑,根本就无处落脚。

她只能哭哭啼啼地跑回去寻找那些弃民,苦苦哀求。她愿奉上手里的狄雉,还有腰间的鱼儿,只求良人能帮她捞出弟弟己冉。

然而那处“滚泉”却是天谴之地呢!哪家弃民活腻味了,敢胡乱跑去招惹?

己若无法,只好继续加大她的赌注和泪水。“呜呜!向家哥哥若能帮我救出弟弟,己若便是你的人了,从此任凭你的处置。若是弟弟就此亡去了,己若也愿献祭这肉身,总够你们熬出一锅羹去充饥的。”

总之,如果失去弟弟己冉,己若也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

大约自古以来,甚至在任意时空的文明里,女人的眼泪都堪比核武一样的大杀器!虽然不受公约的限制,却也真没有哪个男人敢忽略它们的存在。

起码在向家的小混蛋眼里,十四岁的己若就是一个让他心悸的花季女子。更何况?即便救不活那个小崽子,也能赚来两具肉身做羹充饥,何乐而不为呢?

他扭头看向父亲,满眼都是祈求。父亲似乎犹豫一下,就转身走向附近的几户弃民人家。因为有肉羹报酬的!要知道,在这些弃民眼里,哪怕昊天的威严,也没有饥饿带来的痛苦更可怕!

几个弃民终于点头应下差事,此外就是父亲己豘也被他们喊了回来。说到底,己冉是他的儿子。女儿己若的承诺,也要他来背书。哪怕只是一群弃民,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需要遵循。

人多,自然办法就多。乘着中午的阳光被云层遮掩,雷电也在休憩的短暂时候,众人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祷告昊天之神不要降下雷电和神罚,一边把藤绳拴紧了己若,缓缓垂下水潭。

己若的心中害怕极了,她怕弟弟没了声息,更怕潭水里散发出的莫名威严。水底的皑皑白骨,也让己若浑身冰冷,手足无措。她大声喊着弟弟名字,声嘶力竭,又不断向潭上的众人吆喝:

“降一点,再降一点,赶紧降一点啊!”

眼看与弟弟越来越近,己若再次疯癫起来。还好,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弟弟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有些诧异地看向她。眼神里似乎还藏着许多陌生,却又十分深邃。

己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原来弟弟的眼神里,还会有这么多光芒闪烁?

她无暇多想,奋力揪起弟弟的头发,盘在手中,再赶紧催促上面的父亲和弃人们:

“拉起来,快点拉起来呀,我已抓住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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