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冒圣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悄跟了过去;而后又停住了,不远不近地看着谭美丽。他看得清清楚楚,谭美丽的前边几米远处,是一方池塘,池塘里有水,他不知是深还是浅。
谭美丽还在一步一步朝前走。
瞿冒圣看着谭美丽的背影,他像定住了似的,没有动,还似乎想看个究竟,且未发出任何叫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巫师施了蛊。
谭美丽走得很慢,但还是在朝前走,几乎像是挪动一般。
瞿冒圣的眼光仍然钉在谭美丽的背影上。
谭美丽没有丝毫回头之意,走进了池塘之中,先是在干坡上,继而下进了池水里。
瞿冒圣急走几步,站到池塘边上,他看见谭美丽停住了脚,但一忽儿过后,谭美丽又在朝前走,很明显,越朝里走水越深,目前水面还只是在她的脖颈处,但水面还在继续朝上漫,朝上漫……
瞿冒圣觉得自己打了个怔,便不见了谭美丽,他明白,谭美丽湮没在池塘之内了。他没再朝前走动,反是一步步后退起来,忽然,他的后脚跟绊了一下,他跌倒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心里和嘴上在读秒,可是他数混乱了,不知是读了几百秒还是一千多秒……他站起身来,四顾茫然,一会儿过后,他朝前走动,复又到了池塘边上,看向池塘里,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秋风吹得池水水面起了波纹,在光照下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突然,瞿冒圣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啊——,快来人哪,快来人救人哪——”他声嘶力竭的叫声干干的,被一阵风卷走,又被一阵风卷走。
好在,还是有农人听到了瞿冒圣的叫喊声,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比划。
有三个中年农人急火火地奔来了,跑到了瞿冒圣面前,问他倒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瞿冒圣着急得脸都红了起来,一张大脸上散开的五官极力扭曲着,痛心疾首的样子,他的嘴唇哆嗦着,无法说出连贯的语句:“我,我老伴儿,八成是落到……落到水里去了。我,我只是,只是打了个盹儿,一,一睁眼,就,就不见她了。我,我就找,找不到,我,我看见,池塘里,她在水里……挣,挣扎,再,再然后,八成是,八成是,沉了底了……”
两个男性中年农人赶紧跳入池塘里,朝水里扎着猛子,摸捞瞿冒圣所说的那个老女人。
站在池塘边上的女性中年农人问瞿冒圣:“你怎么看到她落水了不赶紧跳下去捞她?”
瞿冒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会凫水。”
女人又问:“她好好的个人怎么朝池塘里去找死呀?”
“她,她是个……是个憨子。唉呀,我,我就是……就是打了个盹儿,咋就出……出大事儿了呢?”瞿冒圣老泪纵横起来,同时也捶胸顿足起来。
看瞿冒圣哭得那么伤心,谁还忍心再问他什么呢?谁还会对他产生什么怀疑呢?
女人说:“你别哭了,也别着急,这个池塘不大,水也不深,最深的地儿才两、三米。他们很快就会捞上来的,看看能不能救活吧。”她的话有些轻描淡写,似乎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池塘的特性——池塘不大,水不深,最深处不过两、三米——岂不知此种特性的水塘或水井往往吞噬人命最多,不亚于大江大河——果然,女人最后加了一句,“不过,它淹死过不少人哩。”
瞿冒圣一听这话,老泪更加汹涌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还有哭泣的能力,他这一生差不多一直是以强人形象示人的,除了职业生涯末期之外。
没多大一会儿,两个中年男人将谭美丽从池塘里打捞上来。两个人没歇一口气,紧接着便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对未知死活的谭美丽采取急救措施。他们上了塘堰,其中一个人将脸朝下的谭美丽扛在肩上,在塘边的小路上疾跑,为的是颠出谭美丽喝入腹中的水,另一个人则不停地在谭美丽的背上力度适中地拍打。
呆呆地看着这正在发展的一幕,瞿冒圣的老泪停止了涌出,他的嘴巴吃惊地大张着,连哈喇子滴了下来都没有察觉,他想,他在心里偷窥般地想:“谭美丽会不会死啊?谭美丽会不会活过来啊?”这么想过后,他惊了一下,唯恐被三个人中的哪一个看到了他的诡秘的心理活动,但并没有,两个男人仍在采取急救措施,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谭美丽在男人的背上一颠一颠。瞿冒圣做贼心虚地松了一口气,分散的五官再度用力地扭连在一起,扭成一张假冒伪劣的苦相脸。
两个男人跑了回来,停下,一个男人从另一个男人的肩上接过谭美丽,使谭美丽伏卧在地,谭美丽的口中虽有污水流出,但是量并不多,他们也已经发现了,谭美丽的肚子并不是鼓起来的。于是,他们将谭美丽翻了个个儿,使其脸朝上对着天空。
瞿冒圣分明看见,谭美丽眼睛是睁开着的,嘴巴是张开着的,缺牙的嘴巴对着天空,像是在呼喊什么。他赶紧别转过脸去。
一个男人俯下身去,他看了看瞿冒圣,但见瞿冒圣没有看向他,情急之下来不及多说什么多顾虑什么了,这个男人便将自己的嘴巴贴在了谭美丽张开的嘴巴上,对谭美丽进行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可是,两个中年男人显见得白忙活了,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面前这个仰躺在地的女人不过是一具死尸。
“还有气儿吗?”女人问。
发现谭美丽没有了任何生命的征象,两个男人反是镇静下来了,动作也不慌不忙起来了。其中那个对谭美丽进行人工呼吸的男人还握住了谭美丽的手,连瞿冒圣也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在为谭美丽拭脉;很快,那个男人摇了摇头,又将一只手贴到谭美丽的心脏部位,并且将耳朵紧贴在谭美丽的胸上听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来,很确定地对瞿冒圣说:
“她死啦。”
“死了?”瞿冒圣绝望地问。
“死了。”男人说,“她大约是一落水就被呛着了,呛炸了气管呛炸了肺,呛死了。若是落到水里,不怕这个喝水,就怕这个呛水,喝水喝不死,呛水必死。”
瞿冒圣哭丧着老脸,哭道:“老天呀,这可叫我怎么活呀?老天呀,可恨我这么多年连个手机也没买,你们谁有手机,倒是打个120呀?”
女人说:“还打什么120?他就是医生,俺村上医疗所的。”
瞿冒圣四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那个对谭美丽进行抢救的男人的一只手,哭央道:“医生,医生,你救救我老伴,救救我老伴呀——”
“没用了,”那男人说,“你放心吧,我们救人没救活,不过,我们帮人帮到底,帮你把尸体运到你想放的地方,还陪你到相关部门开死亡证明,现在到殡仪馆火化死人,要出示死亡证明哩。”
瞿冒圣却还在哭着,一副要跟随谭美丽而去的样子。
三个农人当然不好走开,他们继续劝慰瞿冒圣。
瞿冒圣无奈地点了点花白的头,他蹲下身来,看向躺在地上的谭美丽,见谭美丽的嘴巴仍然大张着,似在冲天喊叫什么;谭美丽的那双死眼,大睁着,灰白的、像是被雾化过的眼珠却有一点点歪斜,斜斜地对着瞿冒圣,十分突出,几乎要滚落出来,像是在对瞿冒圣发出十万个为什么……瞿冒圣吓了一跳,赶紧别转过脸,不敢再看。
三个农人说话算数,果真帮瞿冒圣联系了就近的社区医院和辖区派出所,几位工作人员脸上是一副漠然的、公事公办的刻板表情,谭美丽这样的人,每天不知要死掉多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死了一条狗或一头猪罢了,他们给出的结论是:溺水身亡。他们给瞿冒圣开出了正常的死亡证明。
警察问瞿冒圣:“要不要帮你给殡仪馆打个电话,把尸体拉到那里去?火化死人要排队呢,有时要排老长的队,有多少活人,就会有多少死人。”
瞿冒圣却没有答应,而是请几个农人找来一辆拖拉机,把死了的谭美丽拉到了家中。此时,天已黑了。瞿冒圣拿出了不少钱,答谢那些农人,当然了,沾手死人的事,总会让人感觉到晦气的,所以,瞿冒圣想起了苟怀蕉与他闲聊时口授的一些阴阳知识,把钱装入红色的纸包里,塞给一个个农人。
眼看并且放任老妻死亡,却将尸体放在家里,这种不合常理的做法,恰恰令人们忽视瞿冒圣阴暗的心理和可鄙的手法,相反,还彰显出瞿冒圣对生病的老妻谭美丽爱情的至死不渝,只不过,死的是谭美丽,而不是他瞿冒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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