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赶考

金陵城内,车水马龙,人头涌涌,街头巷尾大小酒肆店铺,更是鳞次栉比,热闹非凡。三年一次的江南乡试盛典,四方汇集而来的举子,使得这千年古都顿时焕然一新,生机勃勃。虽说近来不断传闻那洋夷的炮舰陈兵外洋,意欲来犯,但在这江南古都,似乎一切都未因此而改变。

谢可名与书童阿华在渡口下船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从码头一路向西行走打听,将近黄昏时分,两人方来到夫子庙,在附近的一个巷子里,找到了一家还算清静的客栈。

客栈位于江南贡院的东边,离桃叶渡不远,在一条深巷之中。从外表看,门店略显狭窄,门前的梁柱上,挂着一对陈色很旧的灯笼。进入店内,是一并不宽敞的庭堂,右边靠墙处,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几张凳子,左边是办理食宿登记的柜台。穿过前堂向里走,迎面是一堵水磨青砖影壁。绕过影壁,是一宽敞的精致庭院。中间甬道两侧,假山湖石,小桥流水,桃李花坛。庭院深处,是两层木结构的楼阁,呈倒“凹”型环三面而立。楼上皆为木栏廊道和短格窗棂,似乎是由大户人家的居家庭院改建而成,整个院落虽古朴陈旧,但装饰风格尚属雅致,又不失幽静安宁。

楼下的厅堂里,月梁童柱,极尽雕饰各色戏曲人物和传统图案,四周的墙壁上,挂有很多幅山水书画和卷轴长幅,色调质朴淡定,古朴典雅。在楼梯处,设有一小门,出门行走数十步,有一横巷,能直通夫子庙。

客栈伙计领着两人,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客房。

客房略显宽敞,迎面是一扇双开的通透窗棂。窗户的下面,依墙摆放着一张书台,虽然陈旧古朴,左侧,在紧靠着墙角的位置,是一张简易木床,看其成色,似乎也有了年头。床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破旧的草席铺在床板上,两只月牙状的铜钩,将灰暗发黄的蚊帐,从两边悠然挽起。

谢可名走近窗户,将沉甸甸的书匣放在桌子上,顿感如释重负。见旁边的墙壁上,虽曾白灰批荡过,但依然可见斑斑点点的笔墨痕迹。一幅长轴的水墨字画,挂在床架旁,边角处已发卷泛黄,上面还批注了一些蝇头小楷,心想“这必是以前应考举子在品字论画时欣然所致”。

他推开窗户,极目远眺,只见深邃的天空中,夕阳映辉,云蒸霞蔚。远处近邻,层楼叠院、高脊飞檐,青砖绿瓦间,那一簇簇高耸的马头墙,错落有致地傲立在薄雾轻幔之中。

“哎,能找到如此幽静的居处,也算是幸甚了”, 他一边暗自窃喜着,一边左看右瞧着。

伙计离开后,两人将房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此时,谢可名感到有点疲惫,连外面的衣袍都未脱,就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床上,伸出双臂,向后美美地舒展了一下,说到:

“哎哟,总算安顿下来了!”

“少爷,要不要先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先睡一会儿吧,累死了!坐了一天一夜的船,浑身上下都要散架似的。阿华,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是在这地板上先将就一下吧”

谢可言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到:“那好吧,等下睡醒后,你叫伙计在那边墙角再搭一张床。”

阿华看了看四周,便麻利地打开了自己的被褥,铺到了墙角边的地板上,倒头就躺下。

也许是初到陌生之地,谢可名有点生床,在床上辗转反复了多时,脑子却依然十分兴奋。此时,阿华已呼呼大睡,鼻子和喉咙中还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鼻鼾声,间或,又突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象窒息了一般,这令他有点烦躁不安。

他静静地躺着,努力地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平静下来,能尽快入睡,但过了很久,就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脑子一直象家中的那台纺纱机一样,在轱辘轱辘地转着不停,充满着对开科场景的想象和对这座陌生城市的好奇。过了一会儿,见自己依然无法入睡,于是就干脆爬了起来,站到了窗前,向外面张望。

此时,外面已是夜灯初放,夜幕中,到处星星点点,灯花如雨。不远处,断断续续飘来一阵阵悦耳的丝竹声,其中还伴杂着一些嘈杂的喧嚣声,这令他心中顿然怦动,并产生了一丝好奇和遐想。思绪再三后,便轻轻带上门,走下楼去。

初秋的夜晚,寒意轻袭。此时,夫子庙旁的江南贡院前,夜如白昼,人声鼎沸。

广场周围,擎天的柱杆上,高悬着一盏盏巨大的灯笼。场地中央,人流如织,扶老携幼的市井百姓、肩搭布袋的收账伙计、南来北往的商贾旅客、兜售瓜子的游商小贩,长衫儒冠、摇扇笑谈的举子文人,还有穿红挂绿、云髻高系的戏子,风情万种、窈窕婀娜的秦淮歌女,一个个笑容满面,叽叽喳喳,甚为热闹。

“这里是要搞什么庆典吧?好像华山的庙会那样热闹?”。谢可名一边兴致昂然地左看右瞧,一边在暗想。他走走停停,漫无目标地闲逛着,有时凑到人群旁,俯首倾听一下,不经意间,就转到了贡院的门前。

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座石狮子,中间是一座木结构的辕门,高约两丈,四柱三门,顶上斗拱飞檐、筒瓦出脊。穿过辕门,往里走几步,就是贡院的正门。在正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块朱底蓝字的巨大匾额,上面书写着“江南贡院”四个大字,在夜色和灯光的烘托下,正幽幽地发出一缕缕冷瑟的光辉,令人肃然起敬。

此时,贡院的大门正敞开着,里面是一宽敞的院子,在离门约一丈的地方,有一堵巨大的照壁,将里面神秘莫测的考舍与外面的喧嚣繁华,一下子给隔空开来,让人不禁心生好奇,遐想联翩。

“这就是闱试之所?”,谢可名好奇地站在大门口,忐忑不安地向里面窥视,心中不禁暗暗地祈求起上苍和列祖列宗,一定要护佑自己能高中。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灯光变得明亮起来,须臾之后,只见两队盛装的兵勇,一个个顶盔戴甲,手持着旌旗,从照壁后面,神情威武地列队而出,并齐唰唰地走到广场的两侧,一字儿排开,个个象木雕一样,笔挺挺地站在灯柱下面。

就在这时,院内的楼阁上,钟鼓声悠然响起,众多高僧身着崭新的袈裟,缓缓地走过金水桥,登上高高的明远楼,在面对广场的宽敞楼台前,有条不紊地设坛摆香,然后席地盘坐。须臾之后,钟鼓声顿停,诵经声、木鱼声悠然四起,娓娓动听,天音绕梁。顿时,外面的广场上,也迅即变得一片鸦雀无声。

谢可名见身旁一儒生,年纪约四十开外,身材单挑瘦长,此时正面对着贡院,垂首闭目,双手合拢在胸,并随着楼上传来的木鱼声,在喃喃有词,顿时感到有点愕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其他人等皆肃穆而立,垂首不语,于是也笨拙地学起了他的模样。

半柱香的功夫,楼上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遽然停止,四周顿时陷于一片寂静。就在他疑惑纳闷之际,广场两侧的兵勇,忽然间双手高擎旌旗,奋力左右挥动,口中还高声叫喊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空气中顿时充满着一股紧张和恐怖之氛围。

谢可名初见此状,脸色顿时巨变,手脚更是无措,惊慌间,头顶的冠帽差点儿跌落在地。这时,一身穿黄色碎花旗袍,肩披浅紫色织锦的年轻女子,人似月钩,皓腕凝霜,见其窘态失色,不禁忍俊一笑,发出“嘻嘻”声响,惊动了身旁的那儒生。

那儒生猛然回首,目光如炬,低声怒叱了那女子一句。女子顿时收起笑容,神色尴尬之余,撅起小嘴,低声嘟囔了几句,便气恼地拂了拂手中的香帕,扭着蛮腰姗姗离去。

不一会儿,楼上的灯光开始暗淡了下来,兵勇列队进入贡院。广场上,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那儒生此时似乎意犹未尽,驻足向明远楼深情地眺望了一下,方依依不舍地准备提足离开。

“敢问这位兄台,刚才这法事为何如此这般啊?”,谢可名快步上前,拱手作揖道。

未料,那儒生并未应答,而是用不屑的目光瞄了他一眼。见他仍在浅识无知地眼巴巴看着自己,便迟疑了一下,问到:

“你是初次来应试的?”

“是的。在下初次来应考,对此实在是孤陋寡闻”

“哦?”

儒生不耐烦地拂了拂衣袖,又看了一眼门楼,然后说到:“按照乡试规制,每次秋闱大考的前三日,这贡院都会在明远楼上做三日的法事,意在敬告天地鬼神,祈求保佑社稷和众考生。今晚实为演练,故而比较短促”,言语间,带有一股浓厚的镇江口音。

“那刚才兵勇为何要摇旗呐喊啊?”,谢可名又好奇地追问道,

“你这也不知?那是意在告诫众位应考举子,平时一定要省心自律,行善禁恶,不然科考之时必得报应”。

“哦,竟然如此”,谢可名似乎恍然领悟,但心里却在想“虽说来金陵前,府学里都已悉数交代了乡试的有关规制,但有关秋闱大考之前要做法事,自己好像从未听讲过”。

此时,那儒生见他仍似信半疑的样子,便又不耐烦地说到:“科考乃举国大事,科考官员不敢有任何马虎,故事前先演练一番,以防日后出错,这也是历届之惯例成规。对此,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晓?难怪那烟花女子要耻笑你呐?!”

“惭愧!惭愧!让你见笑了”,谢可名顿时面红耳赤,两颊微微发热。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