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丹霞映晖,秦淮河似乎刚从甜美的睡梦中苏醒,显得十分的宁静安详,懒散慵遢。河的两岸,那大大小小的红楼曲坊、书寓客栈之中,此时已飘出了一缕缕炊烟,犹如一个个柔软妩媚的歌女,在轻盈地炫动着那婀娜的身姿,飘拂着那如瀑的长长秀发。
谢可名主仆二人,跨过朱雀桥,来到了乌衣巷,见闻名遐迩的王谢故居近在咫尺,顿时欣然不已。
可当他真正站到了故居门前时,心里却一下子变得十分愕然和悲凉。曾几何时,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一首“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令多少文人墨客如蝗虫一般,纷至沓来,顶礼膜拜。而眼前的情景,却不能不令他感到心酸不已。
大门前,人烟稀稀,车马冷落。高高的马头墙,还有那泛黄的青砖白壁,到处呈现的是斑驳陆离、残垣黄垢。飞檐上、黛瓦间,更是杂草滋生。破败的门框,顶端的一边榫头快要脱落,门楣上的匾额,“来燕堂”几个金色大字,在朝阳中,显得黯淡无光,锈色点点。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似乎多少年没开过似的。
他趴到门缝上向里看,发现里面的厅堂,光线十分昏暗,还散发出阵阵的霉味。抹眼定神之后,方在依稀朦胧之中,见到厅堂正面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幅画像,其中一幅是先祖谢安的画像,而画像前的供案上,却是灰尘垢面,蜘蛛网结。
“这就是先祖曾经居住过的故居?”,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身见门旁的墙上,钉着一块小的木板,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王谢故居”四个字,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心里更如元朝词人萨都剌所描述的那般凄楚: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
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
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他呆呆地站在门前,脑中不由想起自己儿少之时,在镇上的学堂求学时,每当先生讲起“先祖以诸葛自喻,淝水之战,投鞭断流,对弈谈笑间,一句‘小儿辈遂已破贼’,救东晋社稷于将倾”之故事,还有坊间传说的那些“先祖少年,风流倜倘,吟诗颂词,鼻之翁声,众人竞相模仿”等趣闻旧事,心里是多么的自豪和荣耀,而今,一切皆铅华洗去,落尽飞红,鼻子顿时有点酸楚楚的。
良久之后,他沮丧地从木匣中拿出一些祭品,在门前寻了一个地方,点上一柱香,面对着大门,默默地跪拜了几下,然后就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中午时分,主仆二人姗姗回到了客栈。刚一进门,就见柜台前,有一男子,衣着凌乱,脸色憔悴,正向店主苦苦哀求着:
“掌柜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再给我几日,届时一定会如数付上所欠资费”
此时,店掌柜显然是已费口舌多时了,有点不耐烦,一听他又是老调重提,只好又强压住自己的性子,埋怨到:
“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举子不容易,抛家弃子来赶考,身上一时周转不灵也是常事。出门在外,谁没有个手紧不方便的时候啊?!心想,拖就让他拖个一两日吧,他日如若高中,说不定会给小店带来一些喜气和财气。可你实在是有点不像话了,一拖就拖了十几天,都催了不下三四次了,还是这样,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这搁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啊!”
“是、是、是。。。”
店主继续发泄到:“小店是小门生意,如果你们大家都这样,你说,我这小店又如何能承受得了啊。当初考虑到您是小店的熟客,所以小店一直未催您,前几日,您讲第二日付,我信了,可第二日您却未能付,我也没去催您,是不是?昨日又遇到您,您讲今日一定会付上,可今日您却又站在这里托词敷衍,您不是在难为小店吗?!我这个鸣人客栈,虽然不大,但也是住过很多举人秀才的,哪个象您这样的啊?!”。
那男子苦笑了一下,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讨好到:“承蒙掌柜的眷顾,您看,能不能再给我两日,我一定给您付上,要不您先收下这些钱?”
掌柜见他手心上攥着只有几个铜线,终于失去了耐心,气鼓鼓地囔到:“你、你、你,就这样想打发我?当我是叫花子是不是?你、你、你,不要再多讲了,今日,您要么把钱交上,要么就找人来担保,否则的话,小店就只能请您卷铺盖走人了”。
两人顿时都收住了声,僵持在那里。
谢可名见这苦求之人,正是昨晚在夫子庙前见过的那位儒生,心里顿生同情之意,便放慢了脚步,叮嘱阿华先回房间,自己则凑上前去,说到:
“掌柜的,在下可否为他作保?”
店主见有人出面担保,绷紧的脸顿露喜色。儒生闻声转头一看,却发现是昨晚那后生,顿时感到愕然,心里很是不爽,“这小子,与我素昧平生,又非亲带故,何故要冒充大头鬼,为我出面担保啊?可怜我啊?!”。
店主见儒生竟然站在那里无动于衷,脸顿时“唰”的一下又变了色,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他,随时准备发怒。
其实,儒生刚才一念之后,心中也开始翻起了波澜,“哎!出门在外,真是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啊!大考要紧,就算这小子在可怜我,我还是权且忍受一下吧?!”
“想当年汉高祖刘邦与楚霸王争天下时,尚能忍那胯下之辱,我一介书生,又算得了什么?”
。。。
儒生一边想,一边用疑虑的目光,偷偷瞥了谢可名几下,见他一脸的幼稚模样,也不象是什么奸诈阴险之人,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到:“那好吧,就请你帮忙担保一下了,谢谢啰!”。
店主见状,心中好像一块石头终于掉下来似的,连连高兴地说到:“那就这样,那就这样”。说话间,就已绕到了柜台后面,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账簿,翻了翻,就要谢可名在上面签字画押。
谢可名在提笔签字时,就感到有点后悔,心中更是在连连自责:“太唐突,太唐突了。自己虽为好意,可连问都没问人家一句是否愿意?哎!看那儒生的样子,似乎给自己伤了脸面”。
当他忐忑不安地签完字,抬起头来时,却惊奇地发现,那儒生脸上刚才还有一副狐疑和不快的神情,此时似乎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昨晚所见的那种自信和沉稳又似乎重现,而目光之中,也增添了一份淡淡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儒生见他签字画押后,便拱手施礼,然后轻拂了一下衣衫,准备转身离去。
“这位兄台,请您留步”。儒生闻声嘎然止步,但并未转过身来。
谢可名走上前去,问到:“这位兄台,听您口音,好像是我们镇江那边的人?”。
儒生一听,顿时皱起眉头,转过身,疑虑地看了他一眼,答到:“哦?是吗?听你这么一问,难道你也是镇江人?”
“正是”。
两人顿时哑然而笑。
阿华在客房里左等右等,见少爷仍未回来,便就跑到门外的走廊上向院子里瞧,却见少爷依然站在柜台前,与那人在说话,于是嘟囔了一句,就又回到了房间中。
他走到窗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泥叫叫,对着窗外照了照,并仔细地琢磨端详一番。此时,他从心里佩服自己的娘,天生就是手脚灵巧,什么东西只要被她看上一眼,就能依葫芦画瓢给你做出来,而且还做得似模似样的。他小心翼翼地将泥叫叫在衣袖上轻轻地擦了擦,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了一下,发现声音十分洪亮,并且一点儿杂音都没有,顿时倍感欣喜。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转头一看,却见少爷与那儒生正高兴地跨门而入,便慌忙将泥叫叫放在桌子上,迎了上去。
谢可名与那儒生互相客套了一番,便各自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多时,阿华将茶端了过来,放在他们的面前,然后顺手抄起那只泥叫叫,站到了一边。
谢可名捏住茶盖,轻轻拂了拂浮在杯中的茶末,小饮了一口,然后用歉意的口气说到:
“小弟初次出门,不谙世事,刚才之事,实为鲁莽,还望兄台海涵啊!”
“非也,要不是您刚才及时施予援手,我此番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呐!原谅之说,实在令在下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儒生话音刚落,就想站起来施礼,被他一把给劝止了。
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未交谈多时,就好像亲朋故旧似的,相见恨晚,所谈的话题,更是无所拘束。不知不觉中,两人就从科考规制谈到如何温习备考,从书院学堂谈到如何通过乡试推荐,最后甚至谈到了各自的家世。
这时,谢可名才得知,眼前这儒生,家居镇江茅山镇,姓刘名秋帆,家中尚有六旬老母,发妻和一双儿女,祖上世代书香门第,父辈开始家道中落,数年前靠变卖祖上留下的一点薄产,捐纳个监生资格,第一次参加乡试时,父亲过世,中途只能弃考,回家丁忧三年,第二次应试又落榜不第,此番已是第三次前来应试了。只身一人,在这店中已入住两月有余,身上所带银两,也已基本耗费殆尽。前段日子,曾托人带信回家,希望家中能送些钱两过来,但一直未有任何音讯。今日一早,店主又来催租,无奈之下,只能出门将随身衣物送去典当,没想到找了几个典当铺,只当得八枚铜钱,连日常伙食都一时无法救济,更不要说支付所欠的店资了。
谢可名听后,感慨万千,激动之余,意欲相赠一些银两给他,但未曾料到,却遭到了他婉言拒绝。
就在两人一时陷于尴尬之际,刘秋帆忽然没话找话地问到:“贤弟,刚才见你俩从外面回来,又去贡院了?”,
“不是,我们是去乌衣巷了”
“有没有到王谢的故居去看看啊?”
“看了”
“那里还是值得一游的”
就在此时,阿华在旁突然插话到:“我家少爷不是去游玩的,而是去祭祖的”
“哦?”,刘秋帆一声惊讶,顿时就醒悟了过来,急忙问到:“难道东晋的谢安谢宰相,是贤弟的先祖?”
“正是”
“哎呀呀,我真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刘秋帆连声歉意到。
“惭愧!惭愧!说起来,真要让您见笑了。我太爷、爷爷、还有我爹这三代人,一直都有个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到这里来祭拜一下我的先祖,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这不,小弟此次前来赴考,刚好给赶上了”
“钦佩,钦佩,真是孝顺啊!”
“小弟此番前来金陵,临出家门时,家父再三关照,一旦住下,第二日就要先去拜祭一下先祖,哈哈哈。。。,家父实际上是希望我拜拜老祖宗,祈求老祖宗能保佑我一举高中啊!哈哈哈。。。这不,昨天刚到,今日我俩就。。。”。 房中的气氛顿时又活跃了起来。
“想不到贤弟乃宰相名门之后啊,在下真是失敬了,贤弟!你有如此孝心,此番定能高中啊!”
“但愿如此吧!”
刘秋帆呡了一口茶,又兴致勃勃地问到:“我说贤弟,你先祖是东晋朝人士,是你家多少代的祖宗啊?”
“呵呵呵。。。我以前也曾算过,如果从我们谢氏第一代春秋时期的山东陈留君氏算起,那么传至我先祖这一辈,应该是第十二代,再传到愚弟这一代,就正好是第二十代了。”
“你们谢氏,历史上可是出过不少名人的哦?!”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说起来,小弟都感到惭愧”
“这又从何谈起啊?”
“你有所不知,其实,从我太爷那辈开始,家族中就再无一人能入朝当官了,到家父这一代,更是羞于提起。只有一伯父目前尚在军中效力,做个总兵,其他的,不是经商就是农作。说起来很是惭愧!今日我去那里祭拜,心里多少有点胆颤,深感无颜面对先祖列宗啊”。
。。。
两人相谈了一会儿,谢可名忽见刘秋帆的杯中没茶水了,便转头想叫阿华给续上,却发现他正站在墙角边,把弄着那只泥叫叫,于是埋怨到:“阿华,你又在弄你那个泥叫叫啦?还不赶紧过来,给刘兄续茶水!”
“没关系,没关系。哎!什么泥叫叫啊?”
阿华倒茶之时,手中还攥着那只泥叫叫,见他问起,便顺手递了过去。
“这泥叫叫,是我们东乡的土玩意。虽说不甚雅观,但讲起历史,也有千年了,听我们那里的老人讲,这玩意从南北朝就有了”
刘秋帆一边仔细瞧着,一边情不自禁地赞到:“哎哟哟,你说哦,这东西做得还真不赖,你看,这猪嘴,猪鼻子,还有这猪耳朵,做的,还真象那么回事哦!”
“这是他娘在我俩来这里前,临急临忙赶做的。他娘一定要我们带上,说是什么护身符,吹一吹,可以驱灾避难,逢凶化吉。这不,他娘也给我做了一个哩!”,说话间,谢可名便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龙状的泥叫叫,并递了过去。
“哦?贤弟这只,做得更是精巧别致,惟妙惟肖,这形状,还真是活龙活现的?!贤弟,你该不会是属龙的吧?”
“呵呵呵。。。正是”
谢可名见其把玩之时,似乎有点爱不释手,便有心无意地问了一句:“刘兄是属什么的啊?”
“哈哈哈。。。不瞒贤弟,愚兄也是属龙,可。。。这年纪可要比你大一轮了”
“这么巧啊!看来我俩还真是有缘分!既然如此,刘兄啊,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愚弟就将这只泥叫叫送给你了”
“这哪能行啊?君子不夺人所爱。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刘兄,您我虽说初次见面,但已然是一见如故。眼前这一文不值的泥叫叫,万望兄台能收下,勿要再推辞了”。
饷午时分,窗外飘进了一阵诱人的饭菜味,阿华悄声走到谢可名身旁,俯身凑到他耳朵边,小声问到:
“二少爷,这已快中午了,你看。。。?”
谢可名听他一提,不自觉地看了窗外一眼,然后满面笑容地说到:“这还要问吗?自然是出去吃了。难得在这里碰到家乡的人,怎么也应该出去小聚一下,是不是?刘兄!”
刘秋帆一听要吃饭,顿时“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连连称道:“哎哟哟,都叨扰了这么长时间了,在下这就告辞了”
“刘兄,中午一起吃吧?”
“还有事,还有事”,刘秋帆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刘秋帆临出门时,谢可名再作挽留之际,猛然想起他目前生计十分艰维,于是想跑回去拿些银子给他,却见他目光坚毅无比,只好怏怏作罢。站在门前,看着刘秋帆那渐走渐远的佝偻背影,还有他那身已浆洗发白的长袍和有点斑白的长辫,谢可名的心中顿时感到有点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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