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白日里,即使出了日头,没有一丝儿风,但依然是那么的凛冽寒冷。
午饭过后,谢可道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袄,坐在房间里,围着炭炉,正与爹娘商量着扩建房屋的事。
他这次的木材生意,虽然中途出现过很大的风险,但好在后来拨云见日,没让那王士云给算计了。这几日他反复地算了算,发现除了仍堆放在圌山脚下的那几十根材料外,扣除额外多花的几百两雇人雇车的费用,这趟生意足足赚了近万两银子,如果再把上半年的亏空扣除,整年下来,仍有几千两的盈余,这让他很是满意。
谢元德听到儿子的一番介绍,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这不仅仅是因为儿子做生意比他有胆识,有眼光,敢作敢为,而且是这扩建房子之钱,已不用再担心了。
其实,这扩建房子之事,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一块心病。多年来,他一直不敢忘怀自己的父亲在临终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他们弟兄三个讲“要他们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光耀门庭,将楼房前那块地方想法设法拿回来,然后再盖上房子,与现在的房子连起来,前后三进,弟兄三个一人一进”的遗愿。父亲去世后,大哥谢元恩从了军,多年不归,也一直没有结婚,年初还带信来说“因自己立了功,升了官,朝廷在杭州城内给他配了一套房子,家中祖屋他的那份就不要了”。而弟弟谢元贵,结婚之后,就搬到镇江城里住了,还开了一间酱醋店,因平时生意很忙,照顾不过来,于是全家也就一起搬了过去。多年来,虽然未提分家产之事,但逢年过节见面时,弟弟往往是话中有话,谢元德实在不忍心让这祖上的楼房被分得支离破碎的,于是就与老伴商量后,凑了一些银两,将弟弟的那份子买了下来,至此,这祖传了三代的房屋,自然全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变重了,责任也变大了。为了完成先父的遗愿,十几年来,他含辛茹苦,东奔西跑,省吃俭用,想尽量赚多点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扩建房屋,重振家门。后来,两个儿子渐渐大了,于是就狠下心来,让大儿子终止了学业,出来帮他做生意,将二儿子送到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那里去读私塾。他心中的理想就是“两个儿子,一个能做生意,一个能走仕途”。去年,见大儿子做生意已能独当一面,于是就将生意全部交给他来打理,自己则全身退隐。而二儿子,参加县学府试,顺顺利利取得了生员资格,年中又前去金陵参加朝廷的乡试,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的荣光和欣慰,于是乎,他开始静下心来,筹划起扩建房屋之事。他曾不知多少个夜晚,一个人默默地站在祖先的牌位前,许下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亲手完成祖上多年未竟的建房大事。
今年上半年,他粗略地盘算了一下,家中积攒的银子也差不多够了,而杂物房中的那些多年储备的木料、楞子等,经反复清点,已卓卓有余了,明年开春如果要动工,只需要买些砖瓦等什么的,就可谓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而这东风就是那大门前的那块三角地了,如果不能从黄麻子手中买回来,这房屋建起来就会缺一个角,按风水先生的税法,会是很不吉利的。
本来,门前的那块三角地,原来就是谢元德的太爷手上买的,后来到他爷爷那代,为了屋檐外滴水沟的走向,与隔壁黄麻子的祖上发生了冲突,并曾伤过人,后来两家打起了官司。由于麻子祖上有亲戚在衙门内,谢元德的爷爷最后输了官司,还要赔钱,当时,家道失落,一下子拿不出现钱来赔,最后只好将门前那块地的其中一角,抵给了黄麻子家了事,这样一来,一块方方正正的地,就活生生缺了一个角。两家人也因此积下了冤仇,多年来,一直怒目相视,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前几年,两家的祖上都先后去世了,两家人的关系才开始有所缓和。虽然出门走路时,大家迎面不会打招呼,但往往会自觉地互相让个道,有时小辈们在一起玩,两家人也不会横加阻止。
这两年,那黄麻子的态度也慢慢发生了变化,特别是见到谢元德的大哥在军中做上了大官,两个儿子又开始有出息了,就有意无意跟他家套近乎,在与人谈话聊天时,也不在象以前一样尖酸刻薄,到处去搬弄是非,恶语中伤他家。其实,令他改变以往做法的,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谢天宝,竟然鬼使神差地对那谢元德的闺女有了好感,整日里,象个跟屁虫似的围着人家后面转,怎么骂怎么打也不行。为此,父子俩经常为此事发生过争执,无奈儿子就是不肯改性。他想想,自己就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老了还要靠他来养,于是前段时间,想了想,就厚着脸皮,托人前去撮合,希望与谢元德能了却祖上结下的那一段陈年梁子,心里想,以后再一步一步看看,有没有机会与他家攀上个亲。
其实,谢元德为建房之事,也想找机会与麻子搞好关系,只是碍于面子,又放不下那架子,所以一直未敢有所表示,但没想到,那麻子前段时间却主动托人上门来说和,这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了。当着中介人的面,他表态同意和解,只是提了一个条件,希望麻子能将前面那块三角地,还有上面的那间破房子一起让给他,基于价钱可随他家开。没想到,过了几日,那中介人回话说,黄麻子一口同意了,价钱是三百两银子,其他也没提什么条件。谢元德虽觉得这价钱有点高,但想了想,为了完成祖上的遗愿,多花几个钱也值得,于是就应允了。
就在两家人准备找中介人出来作保交易时,谢元德的大儿子那边生意却突然出现了危情,大有要随时倾家荡产之势,刚开始,他就一下子搭进了上千两银子,心疼得他直咬牙,并且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总是担心后面,还不知要再砸进多少,这样一来,那回购地皮之事,一来二往地,就被拖搁了下来。好在后来有惊无险,靠祖上保佑,大儿子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力挽狂澜,如期完成了那定约。
今天一吃过中午饭,谢元德连午觉都没睡,就将大儿子拉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起商量那回购地皮和扩建房屋之事。他觉得这件事,是整个家庭在这年终时唯一需要正式决定的一件大事,并且在这几天就要定下来,否则,到年三十晚上祭祖时,他将无法告慰自己的列祖列宗。为此,他前段时间,曾托人带信给远在杭州的大哥谢元恩,还有镇江的三弟谢元贵,看他们过年时能不能一起回来一趟,好好商量一下明年春上扩建房屋之事。
“爹,那麻子家的地和房子,现在谈的怎么样了?上次因我的生意拖了一下,他家现在不会变卦吧?”,儿子的问话,拉回了他的思绪。
“前几天,我在路上见到麻子,还跟他提起这事,麻子说,过两天,就找两个人出来作保签字画甲。应该没有问题”
“那价钱,最后谈得怎么样啊?”
“都谈好了,。。。”
这时,玉秀的妈急不可待在插话到:“那麻子就是成心成意要继续与我家作对啊,前段时间还找中介人出面,说要与我家讲和,没想到,知道我家要向前头扩建房子,要用那块地,所以你老子一传话过去,那麻子就狮子张大口”
“怎么开的口啊?”
“还是问你爹吧!你爹就是个二百五,财大气粗啊,三百两银子,人家讲多少就多少,连个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
“他家那间破房子,可是土结房哦?一刮大风大雨就要倒,我看最多就值一二十两银子,如果加上他那幅地,也最多不超过一百两”,可道不解地说到,
“你爹啊,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真是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啊?!”
“你才不懂呢?你以为那麻子是真心与我们家和好啊?做梦吧!还不是他那败家子的儿子,因为看上了我家玉秀,就天天死活地缠着着他老子,要与我家和好,想日后娶上我家玉秀。哼!他麻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他家那种德行,哪家闺女会看上他儿子啊?做梦吧!也只有你爹,就是一条筋”
谢元德气恼地反驳到:“你说话越来越不象样了,我怎么一条筋啦?!你以为我是呆子、聋子,还是傻子啊,麻子那点道道,我能看不出来吗?!我为什么不跟他讲价钱啊?跟你说,你也不懂,整天只知道唠唠叨叨的,埋怨你埋怨他,自己也不好好动动那猪脑子,要不是我老子留下的话,我才懒得烦这件事呐。哎!不说了,不说了”,他一把拿起水烟袋,就要起身离去,最后还是被儿子劝住了。
此时,玉秀正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在潜心润色着刚写的一首诗,忽听爹娘正在隔壁的房间里争吵了起来,于是变得有点心神不定。须臾之后,她放下手中的毛笔,出了房门,然后提足蹑脚地走过去,却突然发现里面竟然又出奇般的平静了,顿时感到有点纳闷。
她眨巴了一下眼,做了个鬼脸,然后将脑袋悄悄地凑近门缝,往里面窥视,只见大哥此时正脸色凝重地坐在一边,默默不语,而爹坐在逍遥椅上在“扑哧、扑哧”地吹着火捻子在点烟,娘则头靠着床头边,神情如霜,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见到如此沉闷僵持的场面,她伸了一下舌头,知道三人可能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便怏怏地转身下楼。
楼下客厅前,谢可名手里拿着书,两眼却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天井的角落处。那厚厚的积雪上面,有几只麻雀在欢快地跳来跳去,吱吱喳喳地四处捕捉觅食,每啄一下,都要机警地抬一下头,小心张望一下。当他看到那麻雀青褐色的细小腿脚时,心里不禁暗暗在想:
“唉?这麻雀怎么不觉得冷啊?两只细短的小脚丫,赤条条的,无丝无挂的,站在那冰冷的雪堆上,怎么一点都不麻木迟钝啊?动作还那么的机智敏捷。嘿嘿。。要是换了是人的话,嘿嘿,只要站那么一小会儿,脚肯定要被冻得通红僵硬的”。
想到此,他的脑中不由闪现出茅山脚下那间破败的草屋,还有自己与阿华苦不堪言地依偎在一起,全身被冻得索索发抖的情景。
其实,他此时对茅山之遭遇,一点都不感到酸楚和不幸,甚至还感到有的暗暗欣慰和庆幸,要不是有那次被抢之经历,自己就不可能有北固山上那巧遇偶成一幕,也不可能象现在这样能舒舒坦坦地坐在堂前,享受着这午后的温暖阳光,并悠哉悠哉地等着过大年,更不可能出现大年过后就能去那文宗阁当职之美事。在他心中,虽然这文宗阁之职,与举人状元的前程无法比拟,但对于他这么个榜外候补第二名的人来讲,已属于是苍天开眼,格外加恩了。这几日,他一直觉得这一切好像是个梦,说不定哪天早晨醒来时,都成为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以至于当他向父母大人和大哥妹妹禀告此事后,仍觉得这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直到前几天,文宗阁的函告到了,他才真正确信是真的。为此,他最近经常在想,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命中注定的,是那北固山上的千年铁塔所赐予的,“劳其筋骨,空乏其身”,也许是每一个有出息的人,都必须要经历的人生过程。
“二哥,又在想什么啦?”,玉秀笑着走了过来,
“哦?没想什么啊!”,可名楞了一下,并从刚才的沉思中清醒了过来。天井中,那些正在满头觅食的麻雀,突然闻到有人声,顿时惊慌地“扑扑”展翅飞了起来。
“你没听到爹娘和大哥在房间里争吵啊?”,玉秀将头向上扬了扬,小声地问道,
“没听到啊?”,可名愕然地应了一句,却并没有追问是因何故而争吵,相反脸上却露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神色。因为在他的心中,他始终觉得,家中的一切大事自然由父母和大哥来定夺,根本就用不着自己去费神关注,事实上,自己也没有这种能力和资格去参合,这也是老祖宗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
“妹妹,最近可有什么新的大作啊?”
“二哥,你就不要笑我了,写什么啊?小妹的那半桶水,肚子里有多少东西,你还不知道吗?”
“呵呵呵。。。你可不要瞒我哦?我可是听娘讲了,你好像一有空就钻在房间里,写什么诗啊词的?呵呵呵。。。可否拿出来让二哥拜读欣赏一下?”
“哪有啊?”
“嘿嘿嘿。。。不会是写什么情诗吧?还这么神神秘密的,不给你二哥看?”
“二哥”,玉秀红着脸,羞涩地说道,
“哎哟哟,你看你,给我说中了吧?脸都红了。。。告诉二哥,是不是给那隔壁黄麻子家的谢天宝写的啊?!”。
谢可名的话刚一落,就引来了妹妹的一顿胡捶乱打。
就在兄妹俩戏耍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唤声和轻轻的敲门声。玉秀立即停止了胡闹,连忙小跑了过去,打开门一看,竟然是阿华,这让她多少觉得有点意外。
“小姐”
“是阿华啊?”,玉秀迟疑了一下,便侧身让开。她知道阿华此时过来,应该是来找她二哥的。
阿华见玉秀脸蛋红扑扑的,不敢直视,而是低头怯声问到:“小姐,可名少爷在家吗?”
还未等玉秀回答,坐在椅子上的谢可名,就“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攥住阿华的手,亲热地说到:
“哈哈哈。。。你这家伙!自从上次金陵回来后,就好像没来看过我,太不够意思了”,可名一开口,就觉得有点自惭:“还说人家呢?自己不也是如此啊,回家之后,也没有想起要过去看看他”。
阿华憨憨地笑了笑,连忙辩解到:“来过一次,来过一次,当时少爷你还没回来”。
谢可言与阿华寒暄了几句,就忽然发现他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地向楼里瞄了瞄,神色还有点异样,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便连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责到:“你看我,只顾得说话了,来,来,来,到里面的厅里坐”。
“不啦,不啦”
“你这家伙,还跟我客气,我俩可是生死患难的兄弟啊”。其实,谢可言所说并非虚言,而是发乎内心的。上次茅山的那次经历,让他一直念念不忘,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心里除了对阿华多了一份感激之情外,已然将阿华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阿华自幼跟他娘姓谢,他爹跟那黄麻子一样,也是个倒插门的,但不象黄麻子那样在村上霸道蛮横。由于一家子为人老实本分,因此在村里备受冷落和欺凌。自打懂事以来,他就觉得村上人看他们家的目光就特别的异样,为此,一家人过着离群寡居的日子,久而久之,他的性格也变得有点内向孤僻,也不善于与人交谈。年少时,父亲因长期劳累,已过早地病逝了,而唯一的弟弟,后来也因为营养不良,得了痨病,没几个月也死了,全家就只剩下他和娘,还有妹妹和爷爷奶奶五口人。一家人,全靠他母亲一个人张罗,上要养老下要养小,一年忙到头,吃的是玉米番薯等杂粮,嚼得是萝卜咸菜,每年春上到了青黄不接的日子,有时连麦麸米糠都吃不上,只能东家借西家凑的。有一次,谢可名的爹正好到村头去办事,落过他家门口,见他一家子日子过得实在太清贫,于是心生仁慈,就与阿华的娘商量了一下,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府上来帮工。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阿华的爷爷奶奶先后仙逝,妹妹也长到十一二岁了,已多少能帮家里做点事,一家人日子也慢慢好转了起来,于是阿华的娘就想让阿华辞工回家。本来在谢可名去金陵赴考前,他娘就与谢可名的爹商量好了,让他辞工回家,可他自己心里却有点心大心细,想跟少爷去金陵见见世面。而谢可名的爹也觉得儿子毕竟第一次出远门,身边应该有个人来照应一下。于是乎,两家人合谋了一下,就让他陪二少爷去了。上个月,阿华回来后,才正式辞了工。
这日中午,他娘见天气有点暖和,就叫阿华将家中的坛坛罐罐、筛子匾子,拿到捆山河里去洗刷一下,准备过年时用。当他洗刷完毕时,发现自己的手指,肿得象一根根放在冰窟窿的胡萝卜一样,紫中带黑,黑中泛红,轻轻按一下,就跟棉花似的,深深地凹陷下去,似疼似痒,好像生了冻疮。他忽然想起二少爷上次曾从金陵带回过一种专治冻疮的药膏,于是就连忙将洗刷的东西拿回家后,跟他娘说了一声,就匆匆上门来了。其实,在他的心中,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想趁机看上小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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