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明亮外公的丧事,6号全体出动,但有一户例外,那就是楼上西厢房开毛巾厂的黄家。

不是黄家跟陆明亮外婆有过节,而是黄家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信仰耶稣,拒绝释迦牟尼。所以,6号四个属龙的小伙伴之一黄康化没去玉佛寺。

开毛巾厂的黄鑫强,相信孩子是上帝赐的,上帝赐多少他要多少。而黄师母则接受上帝的恩赐,像只高产的母鸡,有时还生双黄蛋——双胞胎。直到上帝赐累了,黄师母也生累了,生不出来了。

因此,黄家十个孩子头六个是男孩,黄师母自己带,后四个女孩,两对双胞胎,黄师母将她们留老家让父母带。

当年像黄师母这样的生殖能手跟党和政府的政策是保持一致的。

五十年代党和政府号召育龄妇女多生多育。谁生得多能评上“光荣妈妈”出席先进表彰大会,谁生得多能号称“英雄母亲”戴大红花。

黄家门背后是告示牌,用粉笔写着:

“此次期末考试,平均分九十以上者,奖荷包蛋两只;六十五以上者,罚洗碗两周。祝孩子们考试顺利,阿门!”

其实,告示跟黄康化无关,他还没上学。

因为是星期天,六个光头都在家。

黄康化今天没跟陆明亮几个一起去玉佛寺心痒得猫抓似的。但父亲黄鑫强穿一袭香云纱,太阳穴上贴两块万金油大小的膏药,像外国绅士手中必定有“司的克”,他手中摇把包了布边的芭蕉扇守在门边,宣布谁要敢去玉佛寺,家法伺候。

家法像拖把,头部像挖掘机铲斗般可前后一百八十度摇摆。竹板的用处是敲6个光头屁股。

一顿屁股敲下来,被敲者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也不是、走也不是。总之,是6个光头避之唯恐不及的杀器。

直到6号所有人去了玉佛寺好一会,黄鑫强觉得危机解除,才摇着芭蕉扇晃晃悠悠离家去厂里。

父亲一走,6个光头像被解放了的奴隶,亢奋异常。

但没人敢提去玉佛寺,像保护眼睛一样,要保护屁股。

亢奋的结果是,一致决定演一场刚看过的印度电影《流浪者》。

谁演拉兹?当然是老大黄康非,他跟洪路杰同年,也上初二了。因为是头生子,先天足,已长得堂堂一躯,凛凛一表。他从小吃刁了嘴,父亲出告示说什么奖荷包蛋之类,他嗤之以鼻。荷包蛋有股鸡屎臭,他早吃厌了。

但他还是希望期末考九十以上,可以拿荷包蛋去跟洪路杰换蟋蟀。两人常用东西当货币,物物交换。`

男主角有了,女主角丽达的人选却让人为难。都是男生,没有女生。

煞费苦心后,几个人手忙脚乱从母亲织毛衣的藤萝中找出最大的两团毛线,胡乱塞进老二黄康常胸部。

黄康常见自己正而八经一个boy,转瞬间长出两只皮球,委屈得想哭,但强忍着,他太想演主角了,虽然是个女的,便拿母亲常给他们的教诲:“人的道德修养主要的在于委曲中求全。”自宽自慰。

还剩个难题,谁来唱片中的主题曲《拉兹之歌》、《丽达之歌》?

老三黄康有想唱《拉兹之歌》,遭到所有人反对。他嗓音高亢尖利,像在玻璃上磨沙子,让人起鸡皮疙瘩,更是对这首优美旋律的亵渎。

黄康文想唱《丽达之歌》,但他的歌喉不入流,荒腔走板,走调厉害,大家都不同意。黄康文之下的弟弟,别说让他们唱电影插曲,电影看得懂就上帝保佑了。

正面面相觑为难,洪路杰推门进来。

洪路杰头发被医生剃光了,包了绷带,像个伤病员。他一进门,黄康非立刻欢呼:

“哇!路杰,欢迎!欢迎!你来帮我们唱电影插曲《拉兹之歌》。”

洪路杰被母亲关了一天很无趣。

他来黄家是想跟黄康非斗蟋蟀。

他的蟋蟀昨晚全军覆没,他为此伤心一夜。

今天他调整心态,不肯再为小畜生默哀。他进门听说让唱《拉兹之歌》,这可难坏他了。

洪路杰从小立志要演京剧,尤其是演武生的,让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洪师母见儿子一片痴心,有心栽培他,带他去考京剧团。招考老师见小男孩卖相好,尤其见他套路深;前滚翻、后滚翻、横劈叉、竖劈叉……有模有样,很喜欢。

然后让他唱只歌,他不肯。生平最恨唱歌,好几次上音乐课他都躲进学校礼堂,被班主任捉回教室。

招考老师是位耐心的伯乐,心想,别浪费了好苗子,让他学一声狗叫吧,听听他嗓音,只要发音正,慢慢调教,璞玉能变宝石。

谁知他连狗叫都不屑,闷头驴子不吭声,仿佛他妈将他的嘴缝了起来。

招考老师无奈地朝洪师母挥挥手,表示爱莫能助。

京戏吃的是开口饭,连狗叫都不屑的闷货,怎能演京戏?演京戏不但要会唱,还要像梅兰芳那样掐紧嗓子唱娘娘腔。 洪师母理解招考老师的难处。

至此,洪路杰断了演京戏的念头。

但今天因为蟋蟀,他来是想让黄康非拿出蟋蟀灌,两人好好斗一场。为了达到目的,必须讨好黄康非,他哼哼唧唧唱起来:

“金铃塔,塔金铃,

金铃宝塔第七层,

七只角上有金铃。

风吹金铃叮当响,

雨打金铃嘀——铃——铃。”

这是哪门子《拉兹之歌》,牛头不对马嘴!黄家兄弟不要他唱了,决定由主角自演自唱,黄康非唱《拉兹之歌》:

“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丽达之歌》顺理成章由女主角黄康常唱: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心灵的歌……”

这两首电影插曲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成上海流行歌曲,黄家几个男孩早已朗朗上口。

跟电影比,他们演得狗卵臭屁,歌也唱得乱七八糟,但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挺投入,直到快吃晚饭才结束。

下个礼拜天,祥福里6号来位贵客,是白美丽小女儿娟娟,其实是吴严兄与大房的女儿。

娟娟今年芳龄十七,眼大肤白,身材苗条。

娟娟的莅临对蓝福禄的大儿子蓝浩伟、二儿子蓝浩苍来说,像皇母娘娘驾到。

他们是上海两所大学的学生,老大蓝浩伟上大三,老二蓝浩苍上大一。

今天休息,两人正懒在床上享受“夏朝一刻值千金”的快乐。听到阁楼上娟娟银铃般的笑声,立刻像两根弹簧,从毛巾被中弹起。

一番乔装打扮,将母亲泡了几天的刨花水擦顶上,梳得整整齐齐,又将花露水洒一身。

当哥哥蓝浩伟赶到阁楼时,弟弟蓝浩苍也紧随其后到了。此时娟娟在楼下灶坡间帮小妈烧开水。

蓝浩伟当着白美丽面恶狠狠警告蓝浩苍;

“奉劝你离娟娟远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蓝浩苍心想:“娟娟是你最爱,也是我心肝。平时你就惯吃独食,这次休想!这可不是让你占点口福便宜的小事,这关系到我一生幸福。”

这番想头他只敢用内部语言不露声色,他知道自己胆敢用外部语言口头表述,等待他蓝浩伟所谓的“不客气”,将是一顿猛炮轰般的“痒嘻嘻”。

蓝浩伟能用他罪恶的魔爪,挠得他明明想哭却还得拼命大笑 。这就是大学体育系与物理系的差别,论动武,自己这个学物理的根本不是学体育的哥哥对手。

难怪有人说:“现代物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就是自己骗自己”,他后悔当初该跟哥哥一样学体育。

白美丽见弟兄两为娟娟争风吃醋很得意。强将手下无弱兵,娟娟虽不是亲生,倒像是自己十月怀胎的产物。

自己像娟娟这般年纪,不也有追求者众星捧月般拜倒在石榴裙下吗?

娟娟提了两瓶开水上来。见了弟兄两,热情地招呼:

“浩伟哥,浩苍哥,你们今天在家啊。”

两兄弟立刻目放柔光,忙着接娟娟手中的水瓶。

见阁楼太小,两人力邀娟娟去二楼东厢房自己家玩,娟娟欣然答应。

白美丽要出门买菜,娟娟今天带来大哥给小妈的五十元生活费,白美丽准备多烧几个菜,留娟娟过几天,她学校离祥福里不远。吴严兄在时,娟娟常在这儿一过经年。娟娟的哥哥姐姐也常来住。

娟娟去了蓝福禄家没一会,那里传出蓝浩汉很响亮的哭声。洪师母与大小姐不知发生了啥事,忙上楼看。因为蓝福禄夫妇一大早出了门,两人知道他家没大人。

进了他家,两人笑得前俯后仰。

原来,唱片正放《蓝色的多瑙河》,蓝浩苍搂着娟娟正跳华尔兹。蓝浩汉见二哥搂着娟娟扭过来,扭过去,以为他们打架,吓得大哭起来。

大小姐拉着蓝浩汉小手下楼,让他跟陆明亮一起玩,洪路文、黄康化也在那。

陆明天见了蓝浩汉不理不睬,蓝浩汉却盯上他了。

因为蓝浩汉见陆明天正“夹布夹布”嚼得香,不知他吃啥。小孩是见不得人嘴动的,忙上前询问。

陆明天懒得理他,指指旁边烟灰缸。

蓝浩汉见烟灰缸里躺几只胖大的雪茄烟头,吃惊不小。

他想不到那玩意不但能抽还能吃,明天哥哥还吃得忒香。

但他断定自己不喜欢那味道,就像自己不喜欢茄子、冬瓜,遂灰溜溜闪一边,去跟陆明亮、洪路文、黄康化一起折纸船。

多年后蓝浩汉明白,雪茄烟头不能吃,当年明天哥吃的并不是雪茄烟头,他只是懒得告诉自己吃什么。

白美丽烧了满桌菜,邀请蓝浩伟、蓝浩苍、蓝浩汉、陆明亮、洪路文、黄康化共进午餐餐。邀请陆明天他拒绝,就算了。

饭后蓝浩伟提议去游泳。

洪路文听说去游泳,脸都乐歪了。

从四岁起,每年夏天傍晚,她总是端张小凳坐在父亲下班的公交车站,等父亲下了班抱着她和小板凳一起到家吃了饭去游泳馆。

二年下来,她的泳技已一级棒,蛙泳、仰泳、自由泳、蝶都……都小菜一碟。

一次她爬上五米跳台一不小心掉下来,又从容地从池里游上来。

这一幕被体校游泳教练看到了,非要让洪稼翔送小家伙去少儿游泳队。

洪稼翔不肯,一来他觉得搞体育是好,但当世界冠军难,二来他信奉“读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洪路文后来听说自己当世界冠军的可能性被父亲厄杀,发誓不好好学他信奉的数理化,要当文学家。

洪路杰听了嗤之以鼻,说她将来充其量能当个“闻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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