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行人兴冲冲出了6号,迎面碰上7号的刘喆。

刘喆十四岁,还读小学三年级,留了好多级了。

她长着一张倒大脸,肥胖的两腮,小小的额部,头与肩距离短,就像肩膀上坐只梨子,顶上梳了根细小的冲天翘辨,那就算梨柄吧。

上海人把梨子叫“生梨”,所以大家背后叫她“生梨头”。“生梨头”和陆明亮哥哥陆明天一样,也是眼科病人,陆明天是斗鸡眼,刘喆是斜白眼。

“生梨头”见6号人要去游泳,非跟去不可。

蓝浩伟、蓝浩苍都不肯带她,娟娟觉得反正是玩,多一个人也一样玩,带她去吧。

蓝浩伟、蓝浩苍都把娟娟的话奉为圭臬,遂同意带“生梨头”去。

洪路文、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因有了“生梨头”加萌,觉得他们在队伍中的地位有所提高,不再是大哥大姐眼中的弱势群体,有点得意。

后想到生梨头平时傻进不傻出,她常去6号噌食,等吃完了他们的谁要是逼她拿出兜里她的零食请客,她非跟谁翻脸不可,决定乘机报复她,便齐声唱起了陆明天教他们的儿歌:

“留级生,

吃花生,

吃到肚里不卫生。”

留级生听了气呼呼的。几个人不过瘾,又改唱:

“她,的确傻,顶顶有名的傻大姐,

三加四等于七她说等于八。

她,的确傻,顶顶有名的傻大姐,

她说她九岁那年做妈妈。

啊!笑死啦!

岂有此理!哪有此事!说鬼话!

她,为什么傻,就是没有学文化,

学了文化再不会这样傻。”

傻大姐听了气没处出,放了个屁。几只小赤佬闻听响屁如获至宝,立刻唱到:

“一根大蒜两根葱,

啥人赤屁烂洞宫。

查来查去就是侬,

赖来赖去赖勿脱,

拿把小刀割洞宫。”

“洞宫”是上海土话,学名肛门。

生梨头虽傻,却知屁乃人之常气,岂有不让放之理,想再多放几个给小猢狲吃,省的他们嘴贱!

谁知肚里的气就像姆妈打麻将摸牌,想什么不来什么。

屁没得放,只得生闷气生到游泳馆。

在游泳池,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因不会游,只能抓住池边的凹槽拍水玩。

蓝浩伟是体育系的,游泳当然不在话下。

他请娟娟扶着他腰,由他带她游,以报上午蓝浩苍搂着娟娟跳快三的一箭之仇。

娟娟其实会游,但不想驳蓝浩伟面子,便抚着蓝浩伟腰两人游走了。

蓝浩苍会游,但只是在老家逗留时学了几招狗爬式,当然没有带娟娟游的资格,不由胃里泛酸。

正醋意浓时,听到深水区传来“咕咚咕咚”奇怪的声音,一眼望去,见生梨头与洪路文抱成一团,在水中载沉载浮,便使出浑身解数,狗刨了过去。

洪路文进了游泳池,当然不屑与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在浅水中嬉戏,独自游向深水区。

先是一阵蝶泳,继而仰在水面看蓝天白云。

她见晴空下,生梨头在岸上直勾勾盯着她,忙翻身起来踩着水向她打招呼:

“小喆阿姐,下来!快下来啊!往下跳啊!”

生梨头本不想睬她,但想到刚才这几只烂污瘪三唱的儿歌,实在让自己霉头触足!气恨难平,她像老鹰扑小鸡般扑向池中的洪路文。

洪路文本是在水中劈波斩浪的弄潮儿,谁怕谁啊!

可她做梦都想不到生梨头这么可怕,将她抱得那个紧呀,她掐她,用头撞她,用手捅她肥肚子,生梨头就是咬定青山不松口,紧抱她不放。

洪路文小小年纪,哪是比她大七八岁又肥颤颤的生梨头对手,觉得自己快要淹死了。

其实,生梨头也不想与洪路文同归于尽,她跳下水只不过想弄怂弄怂她,这个嘴贱的小妖婆子!但她智障的脑力无法分辨水中和陆地的差别。

她没想跟洪路文一起赴黄泉路,但此时已身不由己。

水深她站不到地,只能将洪路文当救命稻草紧紧拽住,犹如中邪的人,任由自己装疯卖傻。

蓝浩苍游过来时两人眼看要翻白眼。

蓝浩苍泳技本不怎样,狗爬式也不是速进的方式。

他游到深水区已感体力不支,水面上已看不到他要救的人,只看到生梨头上的梨柄竖着。

他本想停下喘口气,但马上想起一只格言:

“机会像一把头发,当它飘过你身边,你若不一把抓住它,它就会飘走,当它再度飘过来时,会变成一只光头,让你想抓而无从下手。”

生死存亡之际,他顾不得喘息,一把抓住那梨柄,梨柄被抓后,梨头也浮出水面。

两只死缠烂打的落汤鸡被蓝浩苍举出水面抛到游泳池边的磁砖地上。

洪路文躺在瓷砖地上咻咻喘气。心想,这哪是个傻子,简直是个疯子!

而生梨头则瘫在地上痛哭流涕。

她想不到自己复仇的利剑射出去击中了自己。

洪路文虽也溺水,毕竟会游泳,并没喝多少游泳池里的混汤。而自己呢?仿佛半个池的水都进了肚子。

她听说人人都边游泳边擦私(撒尿),双管齐下,立刻感觉水有尿骚,害喜般呕了一摊又一摊,边呕边哼哼唧唧:

“娘个咚啋!牛皮大客人,吹自己能当游泳健将。分明是只马桶盖子,进水就一沉到底。回家一定告诉姆妈阿爸,请小赤佬吃生活!赤那娘!”

蓝浩伟、娟娟游泳回来听说刚才差点出人命,面面相觑。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则庆幸没跟洪路文一起,遭了生梨头暗器。此时,游泳馆时间已到的铃声已骤然响起。

很快,学校放暑假了。

洪师母命洪路杰带妹妹去老家,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过暑假。

在老家,洪路杰选择住外公外婆家。外公在大学教书,暑假回来了。

外公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带他捉各种昆虫,蟋蟀当然也捉得到。

洪路文则去了爷爷奶奶家,因为姐姐洪路萱打小一直跟爷爷奶奶过。

洪路萱比洪路文大六岁,秋季开学上六年级。

洪稼翔准备今秋让洪路萱转学到上海。

洪路文进爷爷奶奶家,见洪路萱摆着张臭脸,是俗称嘴上能挂油瓶的架势。

这脸当然不是摆给妹妹看,而是针对父亲让她转学。

她舍不得爷爷奶奶,不想去上海。

她讲一口洪路文听起来像看大世界哈哈镜般怪异的方言,把钱叫“洋甸”,把女孩叫“窝腾’。

洪路文见了姐姐欢天喜地,把存的零用钱拿出来上供,当金钱站出来说话,所有的不快都去上厕所了,姐姐马上玩变脸,笑逐颜开。

洪路萱想到班主任那个妖婆子,班里的同学明明分男女界限,她非要一男一女混搭排座。

跟她同桌的男生一副臭屁样,在桌子中间画条杠。

有一次,她胳膊不小心偷越国界,被他猛击一拳驱逐出境。

那次上课她见同桌破鞋洞中的大脚趾伸进伸出,像小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她忍不住用铅笔头戳一下,大脚趾虽然被铅笔芯戳得缩了回去,大脚趾主人却一蹦半尺,告到班主任那。

班主任为此罚站她一堂课不说,之后六·一儿童节,班上排节目,跳“叮铃铃,叮铃铃,骑马上北京。

她手都举酸了,申请参加,却因为“大脚趾事件”,班主任板着脸,不肯启用她。

后因为班上人才匮乏,没合适的人跳马头,班主任才把目光对准她。

最后达成协议,协议像鸦片战争后中国和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

班主任让她承认抄小毛毛的造句作业。

小毛毛是邻居,跟她同级不同班,造句是:

“因为……所以……”。

当时自己和小毛毛一起做作业,造句是她想出来的:

“班上办了小图书馆,因为书很多,有的同学不爱惜,所以时间长了,有些书破旧了。”

是小毛毛抄她造句,班主任也教小毛毛语文,非说是她抄小毛毛,她当然不承认!

可是为了当那个领着群马“叮铃铃,叮铃铃”跳的马头,她忍辱负重接受罪名。

想到此,洪路萱觉得转学到上海不是坏事,至少不必再受班主任和同桌的气。

洪路萱知道班主任不喜欢她,是班主任想借爷爷家当班上课外活动室,爷爷不肯。

想到此,洪路萱放下满肚不快,跟妹妹一起出门去照相,留给爷爷奶奶作纪念。

洪路杰在外公外婆家忙得不亦乐乎。

外公带着他捉了比被爸爸烫死的多了几倍的蟋蟀养在淘箩里。

外婆在淘箩上扎了纱布,防止蟋蟀外逃。

外公还带他捉了成群结队的“哭哭娘”,这帮小畜生叫起来比蟋蟀有趣,是抑扬顿挫的“哭——哭——娘”,比听京戏敲锣打鼓的“咚——咚——锵”,令他感觉是屁股瓣上能坐暖壶——更有水平。

暑假结束,洪路杰和这帮小朋友一起荣归故里。

他想起有些哭哭娘是南瓜地里捉到的,便在床脚放了只用人吴妈买回来做菜的老南瓜,南瓜上坐几只哭哭娘。

有些哭哭娘是在葫芦架上捉到的,便在床栏上放了只母亲吊在梳妆台上做装饰用的葫芦,葫芦上坐几只哭哭娘。

有些哭哭娘是荸荠塘边捉到的,便去小菜场买了堆荸荠堆在枕边,每只荸荠上坐只哭哭娘。

然后,他陶醉在哭哭娘的叫声中安然入睡。梦中,他又回到老家,跟着外公又捉了更多的蟋蟀、哭哭娘。

突然,耳朵的剧痛将他从甜蜜的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的右耳不知咋的拎在了父亲手中。

父亲右手拎着他耳朵,左手正摧毁他心爱的“哭哭娘精品世界”,南瓜、葫芦、荸荠都被扔到天井里,上面的哭哭娘纷纷逃逸。

父亲又想将淘箩中的蟋蟀像上次一样故伎重演来他个全歼。

洪路杰此惊非同小可,奋不顾身从父亲手中抢过淘箩逃到弄堂里。

他长跑也很了得,并不比他的劈叉、翻跟斗功夫差。

洪稼翔穿着老k皮鞋 虽孜孜矻矻拼命追,效果像乌龟追兔子,眨眼儿子没了影。

洪师母见儿子离家出走追出去,沿北京东路一直追到外滩,不见儿子,只好回家发动吴妈一起去找。

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洪稼翔已上班,洪师母见儿子隐在客厅的沙发后,把他拉出来,板着脸问:

“你有本事跑啊,干嘛还要回家?”

洪路杰低着头说:“我为了要吃长生果啊!”

吴妈听洪路杰这么说忙去厨房端钢精锅。原来她昨天见三个孩子到家,去小菜场买了刚上市的花生,用盐水煮了准备给他们吃。

她自己被“哭哭娘事件”闹得心烦意乱,忘了锅里还有花生,想不到洪路杰在外游荡一夜却惦记着它们,笑得打跌。

这边正吃着花生,楼上黄家传来响亮的哭声。

洪路萱、洪路文忙丢下花生往楼上跑,见黄康化屁股朝天伏在床上哭成个泪人。

洪路文问:“康化,你怎么了?哭什么哭啊?”

“呜啊——呜啊——”黄康化哭得哽咽喘气,边哭边说:

“呜啊——你们说,这事冤不冤?五斗橱上的五块钱不见了,我怎么知道是啥人拿的?姆妈阿爸非要赖到我头上还打我屁股!哇!好痛!”

又使劲哭,止都止不住。

洪路文姊妹面面相觑,很同情他,知道他家的“打屁股”不是一般的拍拍屁股那种小儿科。

但黄康化哭得没完没了,把两姐妹哭烦了,命令他不许哭,把事情说清楚,黄康化才吭哧吭哧止住哭,细细道来。

原来,黄鑫强小舅子从老家来上海,黄师母拿出五块钱给弟弟零用,放在五斗橱上,一会不见了。

此时,五个光头都不在家,只有黄康化坐桌边飞快地用纸折东西,他折出一套衣服裤子,准备要价二分出售,他不知有没有人买,正孔夫子挎大刀——能文能武,边动手忙活边动脑子想营销策略。

黄鑫强夫妇问他:

“喂,康化,五斗橱上的五块钱你拿了没有?”

“没有。”黄康化吃惊的从手上抬起眼。

黄鑫强夫妇盯着儿子的脸,目光怪异。

他们认准儿子的眼神是惊恐的、做贼心虚的。又盘问:

“你是不是拿了不知道那是五块钱,把它当香烟纸壳玩弄丢了?”

“不是,我没拿。”黄康化说。

“你是不是拿去买冰激凌吃了?你知不知道五块钱能买多少冰激凌吗?”

黄鑫强夫妇怒视着他们认准的家贼。

首先,他们觉得儿子不认识五块钱,把它当花纸头玩丢了。

其次,黄康化一副瘟头呆脑的样子,连一句像样的辩护词都没有,只会说:

“不是,我没拿。”

可见其做贼心虚!

再次,家里没第二个人,不是他拿又会是谁?夫妇两用尽各种方式让儿子招供,儿子就是一句话:

“不是,我没拿。”

黄康化此时智慧全用到自己的产品制作营销上,无暇他顾,这让他父母恼怒异常。

这时,舅舅上前拉着黄康化小手柔声细语说:

“走,康化,舅舅带你去买好吃的。”

黄康化喜出望外,他想不到舅舅不但不赖他偷钱,还要带他买好吃的,他想吃一包糖炒栗子,忙不迭跟他下楼到弄堂口南货店。

舅舅从皮夹子掏出五块钱,对黄康化说:

“康化,这是五块钱,舅舅刚才在弄堂里捡到的。是不是你拿到弄堂里玩丢了?你要说实话,舅舅拿它给你买一包糖炒栗子,外加一包盐金枣。”

黄康化早被这场冤案弄得身心疲惫,他不想再为这五块钱搞七捻三。既然舅舅已捡到,就承认是自己弄丢了吧,反正也没损失啥。忙点头说:

“嗯,是我弄丢的。”

他想快点吃到糖炒栗子、盐金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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