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这招还真管用。

之后两天,洪路萱、洪路文便躲在楼梯拐角等哥哥下课。但第三天发生的事却让她们的隐身术原形毕露。吴雨林吴小头这天尿急,等不到下课便冲出教室。当他在楼梯拐角阴暗的角落发现了洪路萱、洪路文,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立刻返身奔回教室高呼:

“同学们快来看!洪路杰的两个姐姐又来接他放学啦!”

满教室的男男女女都兴奋地涌向楼梯,洪路萱、洪路文则像做了贼被捉,恨不得有个地洞钻。

洪路杰一路回家绞尽脑汁想不出好主意。不让妹妹来接吧,自己怕鬼,昨晚做梦还听到窗外“许华——许华”的鬼叫声,外公说鬼就是这么叫的。让她们来接吧,吴小头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以后每晚下课前都会尿急。正愁得没主意,到家后才知道,黄康非回来了。一场危机宣告解除。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九月一号。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都将开始人生的重要里程——上学。

以前在上海,每有重要出行,家长都会精心把自己的孩子打扮成靓仔。

现在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父母已彻底摒弃这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学做无产阶级,让孩子穿得普通。

只有黄师母,将黄康化造型成小号卓别林,噱头十足。

进了学校,见另一个男孩比黄康化穿得更帅,打扮得像礼品蛋糕上的糖新郎,脖子上还系了黑蝴蝶结。

他们被分在一年级(1)班。

老师点名后,四个人知道那个小新郎学名赵劳朴。

赵劳朴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应该是勤劳、朴素,但用汾东话叫听着像——找老婆。

赵劳朴父亲是汾东纺织厂政工科科长,今天放下繁忙的公务亲自送儿子来接受启蒙教育。

班主任姓许,是位女老师。

许老师有心让黄康化当班长,但被赵科长叫去耳语了一会改了主意,赵劳朴当了班长。

发了语文书、算术书后是教唱歌。第一支歌是:

“我是好宝宝,

上课小手放放好,

小脚并并拢,

小眼睛,看老师,

小耳朵,听好话,

说话先举手,

才是好宝宝。”

蓝浩汉唱歌时内心不服,心想自己明明眼大,都叫他蓝大眼,刻薄鬼还叫他蓝大爷,怎么变成蓝小眼了?

第二只歌是:

“当当当、当当当,

上课钟在响,

排队进课堂。

这一节,是语文,

大家快快准备好。

准备好,准备好,

老师一来到,

大家快快来坐好。”

放学后,四个人兴奋异常,将老师发的书用牛皮纸包了书角有硬三角的书面。

为了庆祝人生新的开始,他们抑扬顿挫地齐声朗诵起上海弄堂打油诗:

“阿毛里格娘,(阿毛的妈)

勿识里格相。(不识相)

赤污么赤得,(拉屎拉得)

噼里啪啦响。

隔壁咯王先生,

当知么掼炮仗,(以为是放鞭炮)

拿起格玩具枪,

对准子阿毛里格娘格屁股啷,(对准阿毛妈的屁股上)

放两枪。

八•一三,

东洋乌龟掼炸弹,

一掼掼到灶坯间,(厨房)

阿毛里格娘,

碰巧在那洗屁股,(正好在那洗屁股)

勿扎裤子,(不穿裤子)

拎子只马桶盖跑出来。”(拎着马桶盖跑出来)

住“眷楼四”阳台间的温丘青,刚生个女孩,大名叶琳琳,小名阿毛。

温丘青是复员退伍军人,上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擅拉二胡,常边拉着二胡边教孩子们唱:

“纸老虎,美国兵,

他有三怕害了吃惊病;

一怕那打夜仗,

二怕那刺刀捅,

三怕那手榴弹来把他——蹦。”

是几个孩子心目中的女英雄兼音乐指导。

温丘青虽是四川人,上海话句句懂,因为她嫁了上海人叶金宝。

温丘青听四个娃用那么难听的话编排她,怒不可遏,只恨自己手中没有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用过的枪,也对准四只小屁股放两枪。

她想出去呵斥他们,又觉得大人跟小孩斗不像话,都说好男不跟女斗,好女不跟娃斗嘛。

再说,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三家政治上不太平,出去跟他们理论,有仗着自己根正、苗红、出生硬给他们父母找麻烦之嫌,只好气呼呼在房里忍着。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并不知道他们的弄堂打油诗伤害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女英雄,因为他们诗中的阿毛(里格)娘跟温丘青风马牛不相及,更想不到温阿姨因为生了个阿毛就自动对号入座。

但他们突然想起了那个睁着乌溜溜黑眼睛的小女孩阿毛。几个人一时兴起,一起涌进温丘青家抢着要抱阿毛。

温丘青见女儿这么招人爱,立刻忘了几分钟前的不快,坐在一旁,静观女儿花落谁手。

四个人抢成一团后,最终洪路文获胜。

阿毛因包着蜡烛包,被洪路文抱在手中像猴子抱枕头。猴子将枕头刚抢到手便踉踉跄跄几步,一个嘴啃地,把枕头甩到地上,阿毛的小脑袋叮当撞到水泥地上,不一会后脑勺就鼓起个疱。

几个人忙不迭四散逃窜。洪路文脸更是吓得像冬瓜,起了层白霜。

阿毛一晚上哭个不停,到第二天下午四个小学生放学,温丘青摸阿毛头,呀,烧得不轻,忙不迭抱着女儿往医院赶。洪路文见状兔子般撒开小腿紧随其后。

在医院,医生在阿毛后脑勺的大包抽出一针管积液。

温丘青抱着阿毛拉着洪路文手从医院出来。

在公交车上,两个二十出头的解放军手抓扶手正玩一只花篮别针。

花篮的篮身是银色金属丝编的,做工精致,篮子里长满色彩缤纷,玻璃烧制的小花。

祥福里6号的太太小姐们戴过不少别针,在洪路文眼里都稀松平常。

大小姐戴过一枚别针是一把琵琶。

黄师母戴过一只蝴蝶。

一次娟娟来,胸前别只大蜘蛛,有苏联人鼻子那么大,亮闪闪的,像只修行千年的蜘蛛精在娟娟身上附体。6号人都说那蜘蛛漂亮,蓝浩伟、蓝浩苍更是极尽恭维之能事,说那只蜘蛛只有别在娟娟身上才发光发亮。

洪路文并不觉得那蜘蛛漂亮,只不过多看了几眼而已。

可今天她坐在公交车椅子上,眼睛骨碌碌盯着解放军叔叔手中的花篮别针眨都不眨。哇!这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别针,她喜欢得娄阿鼠眼神都出来了。

两个解放军叔叔当然不怕她杀人越货,但很欣赏她垂涎三尺的目光。他们立刻不玩花篮别针了,将它朝洪路文面前一送:“呶,小朋友,送给你。”

洪路文吓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解放军叔叔已将花篮别针塞到她手中。

洪路文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等好事,激动得连谢谢都忘了。还是温丘青提醒,快谢谢叔叔,她才忙不迭从椅子上跳下来,朝两个解放军鞠躬说:

“谢谢解放军叔叔!谢谢解放军叔叔!”

解放军摸着她的头说:“不谢,小朋友,好可爱!”

花篮别针拿在手,洪路文立刻忘了自己对阿毛犯了伤害罪,沉浸在喜悦快乐中。

回到家,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看到洪路文不但没有犯了罪的衰样,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胸前别朵花篮别针,听温阿姨说了洪路文的遭遇,纷纷唏嘘不已。

昨天还庆幸自己没抢到蜡烛包,今天已悔不当初该奋不顾身抢阿毛。否则,花篮别针今天就不是别在洪路文胸前,而是自己胸前。

一年级第二学期,赵劳朴的班长被撤职,由洪路文继任。因为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洪路文的语文、算术都是100分,赵劳朴考得很糟,究竟多少,许老师为他保密。

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也都考了近100分。

陆明亮当了班干。

蓝浩汉是文体委员。

黄康化是劳动委员。

二年级第一学期,许老师把洪路文叫到办公室,问她:

“洪路文,你想不想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

洪路文见许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满脸慈祥的望着她,忙点头说:“想啊。”

“那好,你中午放学回家写一份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申请书,下午带来交给我。”

洪路文吃过中饭写了申请书,下午到学校交给了许老师。许老师告诉她,这次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名额是每班一名。如果有多的名额,她会考虑其他同学。

到了星期六,许老师通知洪路文去少年先锋队大队部参加入队仪式。

在少年先锋队大队部,参加入队宣誓的同学先是唱了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

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

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

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

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举起右手进行入队宣誓后,由少年先锋队大队长亲自为每一位新入队的少先队员戴上了红领巾。

当洪路文胸前飘着红领巾,洋洋得意,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跨过凯旋门进入教室,迎接她的是一串串橡皮弹弓射来的纸弹。

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一记响亮的巴掌拍在赵劳朴后脑勺上,赵劳朴被黄康化打得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间手中的橡皮弹弓被陆明亮缴械,蓝浩汉一个扫荡腿,将赵劳朴踢进桌肚。

另几个跟着赵老朴瞎嫉妒的同学都被制服,纷纷交出自己的橡皮弹弓和纸弹库,一溜烟逃出了教室。

已回过神来的洪路文立刻拿起一把缴获的橡皮弹弓朝挑衅者报复。

怎奈赵劳朴钻进桌肚,橡皮弹弓射出的纸弹只能击中其臀部,隔着厚厚的秋裤,不痛不痒的,连上海人爱说的重记还轻记的目的都达不到。

正僵持着,许老师进来了。

赵劳朴见班主任来了知道自己占不了巧,赖在桌肚下不出来。

凭经验他知道班主任就知道护班干的短,心里怪老爸的政工科长当得没分量。

许老师不知道教室里发生内战,她进门问:

“赵劳朴,赵劳朴呢?”

她四处望望,不见赵劳朴踪影,问四个班干:

“赵劳朴同学去哪了?”

洪路文指指桌肚,许老师见了赵劳朴撅起的屁股,奇怪地问:

“赵劳朴,你干嘛钻桌子底下?快出来。”

指名道姓,赵劳朴只得从桌肚下钻出来。许老师说:

“赵劳朴,回去告诉你叔叔赵伟谢,校长通知他明天来学校报到。”

刚才还在怪父亲的政工科长当得没份量的赵劳朴立刻改变了观点。

父亲帮忙将叔叔调进子弟小学当老师,看班上哪个胆大妄为的今后再敢欺负我!

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在三年级的上学期都戴上了红领巾。赵劳朴直到六年级才加入了少年先锋队。

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气温高达摄氏39度。洪路文发高烧,体温接近40度。

洪师母1958年后,谋得了一个汾东纺织厂家属缝纫组当会计的工作,月薪二十八元。

洪师母一大早喂洪路文吃了药去上班,托陆明亮向许老师请假。

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上学不久,洪路文昏睡朦胧中,见许老师进了门。

许老师满头大汗顾不得擦,背起洪路文往学校跑。

眷楼四离子弟小学并不近,许老师也不年轻了,洪路文是趴在许老师背上一路“睡”到学校的。

那次高烧中的期末考试洪路文仍是语文、算术双100。

许老师在告诉她考试成绩时脸上透出的喜悦留存在洪路文记忆中,再经岁月消蚀永难抹去。

洪路文、陆明亮、蓝浩汉、黄康化刚进小学,中华大地进入了极端困难时期。

洪稼翔有一次厂里将他送至离家几十里外的幸福公社劳动,为期半年。洪稼翔来信说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洪师母去给丈夫送些吃的。

一路的景色都是鲁迅《故乡》中描述的;

“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

走着走着,洪师母尿急,好不容易找个背风的田埂,刚脱了裤子蹲下,一个壮年精瘦汉子急匆匆走来。

洪师母吓得忙不迭拎裤子,慌乱中裤子拎不起来。

她虽然儿女都上了中学,仍是个少妇,因为当年中国人早婚,她十八岁就生洪路杰了。

壮年汉子对少妇的白屁股视若无睹,径直从洪师母身边走过,也许他肚子饿,对女人的屁股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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