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鑫强夫妇虽然曾经是老板,家底是有的。

但全民饥肠辘辘的年代,有钱并不能买到一切,尤其是粮食。

在那三年,农民根本没米卖!黄师母每天盛给十个孩子的饭是用称称的,杂粮馒头也计划供应,杂粮也是粮食之一,粮票计划供应。

黄康非正是青春发育期,又长得高大,食欲也大,虽然母亲每顿背着弟妹多给他些,但菜少缺油,全素无荤——全家一个月的肉票都一顿扫光,他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嗝屁都无精打采,上课更是定不下心来。

放学后他路过一块红薯地,忍不住偷了两只山芋,连泥都不擦就啃起来,馋相不堪入目。

想起当初竟连荷包蛋都懒得吃,还说它有鸡屎味,如今想到就淌口水。

那感觉就像大人说的“得之者鄙,失之者惜”的情场之痛——虽然他还没到亲身经历此等伤痛的年龄,痛却感同身受。今非昔比,过去的日子恍如隔世。

他难过得流下了怀旧的眼泪。

还没顾得上擦眼泪呢,红薯地的主人农民伯伯已站在跟前,恶狠狠瞪着他:

“你好大胆,竟敢偷我家山芋!”

见黄康非背着书包,又问:“你哪个学校的?”

黄康化吓得瑟瑟发抖,忙从书包里拿出学生证,双手递到农民伯伯面前:

“我是汾东十中的,我叫黄康非。肚子实在太饿,偷吃两只山芋,望农民伯伯谅解。”

农民伯伯看了他的学生证,虽然有些心疼自己的红薯,村上饿死很多人,全家靠着它活命。但又觉得小孩也确实可怜。想白白放过他,又觉不甘,说:

“学生证放我这,回去写份检讨书,要你爸爸妈妈盖章,我就原谅你,不告到你学校。喏,我家就住前面那座草房,你检讨书写好了到那儿跟我换学生证。”

黄康非苦苦哀求也没把学生证哀求回来,伤心地回了家。

他不知这事怎么跟父母交代,屁股也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家法正等着伺候。又想到身为大哥,没给九个弟妹竖好榜样,反而要成为反面教员,他连肚子饿都忘了,也许刚吃了红薯。忧心如焚的他苦思冥想,终于有了办法。

他写了封言辞恳切的检讨书:

“偷窃行为乃和党的教诲完全背道而驰,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好像他是农民伯伯的解放军叔叔。

“今后保证牢记错误教训,永不重犯,绝不再偷吃红薯了。此致敬礼!”

然后他打开五斗橱抽屉——没锁的右抽屉,抽出右抽屉,伸手从右抽屉空格进入锁住的左抽屉,摸出了父亲黄鑫强的印章,盖上后还原了作案现场。

之后他去赎学生证。

其中还有点小插曲,因为农民伯伯不识字,看懂他的学生证是看懂了他照片,像检讨书那么深奥的作品他无福拜读,便找了个村上的会计代为审阅,黄康非方取回了学生证。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因为是小学生,饥饿的感觉像他们所读的年级一样,比黄康非要低。

但饿是肯定的,他们热衷于放学后挑野菜回家给父母煮了充饥。什么猫耳朵菜、荠菜、马兰头……都是他们的最爱。

但全民都挑野菜,野菜大有“野火烧尽了,春风吹不生”之势,很难挑得到。

一天,他们在一块光秃秃的地里挖到一根尺把长的胡萝卜,紧接着又一根、又一根……根根尺把长。

几十年后他们都想不通这块地怎么会长这么长的胡萝卜,那时还没转基因技术。

而挖野菜挖到胡萝卜的那份喜悦也令他们终身难忘。

胡萝卜是他们少年时代的肯德基、麦当劳。

那块地像神话故事中的宝地,转瞬从无到有,他们带去的包包快塞满了。

正考虑回家去再拿个包来,突然,仿佛从天而降,一个黑瘦汉子罩过来,一把夺过蓝浩汉手中的包,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好你们一帮小贼,竟敢偷我家地里的胡萝卜。打断你们手!打断你们腿!”

边骂边将包里的胡萝卜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

几个人惊吓交加,羞痛难忍,都扯开嗓子嚎,像田野里唱响了悲壮的胡萝卜咏叹调。

几个人越哭越起劲,涕泗横流,哭声震野。哭他们吃不饱的少年时代,哭他们明明是来挑野菜,头发却被强行染黄,天降只“小贼”屎盆子扣到顶上,哭他们得而复失的心肝宝贝胡萝卜。

奇怪得很,他们的哭声像玩蛇人的魔笛,把黑瘦汉子吐着信子般高高昂着的头吹耷拉下来。

良久,他蹲下地,把地下的胡萝卜胡乱塞进包里递给蓝浩汉,朝一群小哭丧鬼挥挥手。

一开始,几个人不明白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便争先恐后撒丫子蹽。跑很远才站住回头看,见那汉子正弯腰挖地里的胡萝卜呢。

温丘青生女儿阿毛后,又生了儿子阿鼠。所以,经济也困难。

阿毛三岁了,不穿衣服,成天精赤条条在楼下阴沟洞边玩。工资全进了肚子,节衣便成了首选,还节约了布票。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几个放学见了人参果般的阿毛,便一起朝她叫:

“精把屁股猴,

上街打酱油!”

阿毛听了几个哥姐的嘲笑,哭着奔回家,一头扑进父亲叶金宝怀里闹着要衣服裤子穿。

阿毛父亲叶金宝是全厂公认的老好人,见人就笑。

他是上海来的高级钳工,手艺也好。

但到家他就玩变脸,成天对温丘青吹胡子瞪眼,耍男子汉大丈夫威风。

而温丘青呢,恰恰相反,在厂里她是军队转业干部,厂保卫科长,一脸严肃,很有当官的气势。

回家丈夫对她不恭无所谓,因为她在家外嚐到了恭顺的滋味。

陆、洪、蓝、黄四家看惯了他夫妻俩家里家外的阴阳裂变不当回事。篱笆遮住众万家,一家不知道一家。反正他们夫妻感情不错,老公怎么对老婆,老婆怎么对老公,是他们的家事,旁人不必过问。

叶金宝听了女儿的哭诉,立刻对温丘青动怒。

温丘青此时正蹲地上擦皮鞋,这双老k皮鞋她穿了快十年了,一直想重买双新的,舍不得钱,何况有钱也买不到。

叶金宝踅到温丘青身后,右脚朝温丘青蹲部轻轻一撬,这脚尖有四两拨千斤的功能,像能撬起地球的杠杆。

温丘青仿佛要朝游泳池跳,四肢并举扑倒在地,像只爬行的蜥蜴。

温丘青想不到平时对她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老公今天竟敢对她动脚,一改平时雌弱雄强的家庭格局,也拿出当年打美国鬼子的飒爽英姿,手中的老k皮鞋朝叶金宝发射。

叶金宝一闪,老k皮鞋击中阿毛,阿毛哭得更响了。

洪、 陆、蓝、黄四家从来只见他家电闪雷鸣,不见雨下来,叶金宝擅长咆哮,从不动粗。

今天见夫妇打架,一起来劝。

后听说导火线是阿毛的衣服,忙各自回家翻找。

大小姐、洪师母找到陆明亮、洪路文小时候的衣服给阿毛穿。

阿毛想不到父母打仗自己得到那么多战利品,顿时破涕为笑,赶紧捡了套她自认为漂亮的旧衣服穿上,一场家庭内战宣告结束。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读小学六年级那年,全国形势有了好转,他们不再挨饿了。

像缓过劲来的肚子,狂蜂浪蝶们也蠢蠢欲动。

眷楼四朝北间的阿东,是布机车间挡车工。

布机车间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都去过,他们是跟陆明亮一起去找她妈的。

大小姐原本在职工子弟学校教书,后因政治原因,被分去布机车间挡车。

布机车间机器声大到要嘴对着对方耳朵大叫才能听到说话。

陆明亮等去找她妈那天,几个人在布机车间只呆几分钟就赶紧撤。

蓝浩汉那天新剃了头,还擦了点油。

出来后几个人见他刚才还油光水滑的顶上落了层棉纱纤维,共同的感觉是鼻子都痒得很。

他们不明白阿东工作这么辛苦,又生两个儿子,她哪来的精、气、神成天瞎搞。

这阵子她又跟开公交车的好上了。

那人留着小胡子,他总是趁阿东丈夫上班才来,给阿东儿子大平、小平一点甜头把他们赶走,再关起门来。

改革开放后女人有这一手都很富有,当年大环境不行,阿东家穷得夏天没钱做纱门,把门板下掉只剩门框,门框里装上窗纱就是纱门,秋凉后再复原,也不怕贼偷,她家没啥可偷的。纱门后挂条塑料帘子,帘子上有个不起眼的小洞。

这天是星期天,四个孩子都在家,还有阿毛、阿鼠。

小胡子又来了,众人委派黄康化监视他们,监视的工具是塑料门帘,因为上面有一个小洞,并负责将小洞中窥探到的内部情报向大家报告。

黄康化眯着左眼用右眼朝塑料门帘洞中瞄。

他看到两人睡到了床上。

那是张老式工字床,对门竖着放。

透过床架稀疏的木框,黄康化看到两人仰面朝天躺着,四只脚正对着他。

右眼痒他揉了揉,再睁眼里面一幕吓着他了,飞奔而去,边跑边叫:

“不好了!不好了!床上明明两个人,只剩一个了,但有四只脚。”

所有的孩子立刻列成纵队蹑手蹑脚猫步前行,想去一睹洞中奇观。

当排头的陆明亮刚踅到阿东门口,正眯起左眼探出头去,“豁拉”一声,沙门打开了,陆明亮差点一头栽进阿东怀里。后面的孩子们不曾想看到这一幕,扫兴得很,豕奔鼠窜。

阿东家大平、小平成年后,有一次,小平做贼从三楼摔下来死了,偷的是只值几千块的一套音响。

其时,小平妻子正怀孕,大平没孩子,医生说他不能生。阿东哀求小平妻子把孩子生下来给大平,也算给他家留条根。那女人绝得很,去医院把胎打了。

这一年,赵劳朴叔叔赵伟谢当了他们班的算术老师。

许老师则像老鸡抚育小鸡般从一年级带到他们六年级。

赵劳朴的算术成绩差。

五年级教算术的夏老师曾赠他带楚辞风韵的打油诗一首:

“头昏昏兮——欲睡,

语重重兮——不懂。

问君何所求?

鸭蛋鸡蛋随你送!”

赵劳朴智商不高,情窦却开得早。

五六十年代的孩子,上小学都忙着分男女界限,他已忙着给女孩递条子了,把目标对准陆明亮,给她写情书:

“你是英国巴黎的白鸽,

你是法国伦敦的海燕!”

陆明亮收到情书大感受辱,仿佛林妹妹被焦大爱上了,一怒之下,把信交给许老师,许老师转交给政工科赵科长。

赵科长拜读儿子情书后,赏儿子十五颗爆栗子。

赵劳朴额头像得了疝气,立刻鼓起个鹅蛋大包。

赵劳朴想不到算术老师送他鸡蛋鸭蛋,老爸又赏他鹅蛋,他不想当蛋类专业户又辞不掉,只能每天顶着鹅蛋上学,帽子口罩都遮不住,又不能像女人坐月子,额头上扎块红布。

赵劳朴的叔叔赵伟谢赵老师,听到过自己前任的打油诗,也知道哥哥请侄子吃爆栗子的事。

他不但不包庇侄子,反而觉得赵劳朴丢他脸。

都说外甥像舅,照此推理,侄子像叔,因为侄子混蛋,他怕别人像叫外国人约翰·克林顿般背后叫他混蛋·葫芦蛋。

为保持距离,他从不给赵劳朴好脸色,以示他铁面无私。他右眼上有小时候生热疖头留下的疤。

赵劳朴知道叔叔不喜欢他,常在同学中臭叔叔:

“疤瘌疤瘌眼,

上饭馆,

打破人家碗,

不赔人家钱。”

又因为赵老师脑后有小时候生癞痢头留下一块秃疤,虽小心用头发覆盖,但赵劳朴家门口塘知深浅,不想帮他隐瞒,说叔叔头是座“巴颜克拉山”,还唱打油诗:

“巴颜克拉山,走路不打弯。”

地图上并没标明巴颜克拉山形状,赵劳朴主观臆断山形如叔叔黑发覆盖下的疤,总算他地理学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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