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时,他本应大眼睛里淌满心酸泪,可是眼泪怎么都出不来。

陆明亮去校门口药店,买了瓶氯霉素眼药水,对着他大眼睛滴,可不是被他田螺壳似的大眼窝吞噬,就是淌得无影无踪。

蓝浩汉的理想是考上海戏剧学院,做个像孙道临、王心刚那样的电影明星。

可真到赤膊上阵真抢实战,该笑时能笑,该哭却哭不了,让他很受挫,认识到看人吃豆腐牙齿快,演员不是人人能当的。只能修正志向,将来考音乐学院,当歌唱家,他自认嗓子好。

黄康化进中学没当上班干,只做了小组长,使他自尊心很受挫,背着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哭过好几次了。

好在第一学期期末他考得好,邵老师在初一下学期提拔他当劳动委员,他快乐得拿出积攒的零用钱,去汾东大饭店买了包卤鸭肫外加瓶葡萄酒请客。

洪路文自从不再坐吴家姆妈大腿上过酒瘾后,这是她第一次喝酒。黄康化当了班干还请客,这令她开心。

洪路文的理想是将来做个像鲁迅那样,能写出“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杂文作家。

陆明亮因为姆妈身体的缘故,将来想考医学院。

大小姐因不能胜任布机车间辛苦的工作,身体很差,成天像只偎灶猫,无精打采。

黄康化的理想是将来考工科,他自认有经商才能,将来学父亲搞实业,不说发家致富,至少能为国家服务.

这是个吃饱了肚子后有理想、有抱负,并积极努力为之奋斗的年代。

这充满憧憬的少年时代到五月戛然而止,五月份开始,他们的学生时代就此结束,停课闹革命 。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对造反没兴趣,没参加造反队,因为还都是小屁孩,他们也没资格被人造反,他们成了既无学可上又无反可造的逍遥派。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大串联。

“革命大串联”时,同行的是六六届高中的一群大哥哥、大姐姐们,六八届初中生的他们,在哥哥姐姐眼里是“一年级小家伙”。

于是,十四岁的他们背上那只比身子大一倍的铺盖卷便落在了大哥们肩上。

洪路文胸前还中弹般别朵大红花,那是她自己用红纸折的,以示庆贺,引得一位大姐驻足看了半天。

长长的站台,须一溜小跑方跟得上他们长腿的昂首阔步。正兴冲冲追得急,“框啷铛”一声,陆明亮怀中抱着的那只大茶缸滚出老远,惹得大哥大姐们好一阵忍俊不禁。

一位大哥回身捡起地上的大茶缸,陆明亮便赤手空拳轻装上路了。

仔细回想,所有的关照都十分周到,可车到蚌埠,洪路文病了,晕晕乎乎,如梦如幻,脑子嗡嗡响,稍稍一动,心就别别地跳。

一位大姐去站台上端来杯白开水,一包五香豆干,让洪路文吃。

洪路文实在没胃口,可大姐逼着,勉强吃了块五香豆干,竟一发不可收拾,就着白开水将一包豆干吃光了。

好了,头也不晕了,心也不跳了,病全好了。

洪路文这才记起,临行这两天,基本上没吃东西。

从小她的梦想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如今梦想终于实现,那份激动与喜悦,像打开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宝窟,福祉感将身心溢满,赶跑了食欲,以至于饿出了病,低血糖了。

记忆中的那次转车,天已漆黑。

满天的晦暗洒散着稀零零的雨点,阴霾的天气,阻挡不住潮水般涌动的南来北往的全国各地学生。

铁轨上卧着的条条长龙,每一条都塞足撑满,像一条条快被肉涨破的香肠。

洪路文被膨胀的人体挤得掉出车门,跌落在站台与铁轨的空隙中,手臂断了。

说来难令人信,就在那人头攒动,如战场般的纷乱中,大哥大姐们找来了站长,是位女士。

她打电话叫来辆救护车,载着整支串联队,风驰电掣往铁路医院赶。

那盛满宝藏的洞窟敞开大门静等洪路文长驱直入——他们整支串联队想先去桂林,然后再去全国各地。

她却一个趔趄翻出来,手臂裹上了石膏,走南闯北革命大串联的梦也就醒了。

黄康化坚持要送她回去,说送她到家他再出来。

洪路文不肯,坚持自己原路返回。

所有人都不同意,人山人海中一个伤病员,只有十四岁,独自一个人走让他们怎么放心?坚持要有人送。

正僵持着,女站长前来解围,她带洪路文坐进一节不用硬挤就能直达目的地的车厢,并向大家保证洪路文能平安到家。

分手的无言包含着无尽的缺憾、依恋。

火车头雄狮般一声长吼,车轮已缓缓滑动。

洪路文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卷成一卷,朝车外甩去。

前方,他们还将踏遍万水千山,他们需要钱,而归程的她不需要了。

大串联结束后,洪路文是眷楼四几十户人家几十个老三届中,唯一没革命大串联的。

两年半后,一九六八年秋,汾东十中几千名从初一到高三的六届学生,史称“老三届”,响应最高指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号召,打起背包,到农村插队落户。

有少部分人坚持不走,另有少部分人参军。

参军当年是年轻人最理想的出路,就像改革开放后,年轻人最想去美国,仿佛美国的老鼠都长双眼皮,Biden时代的国务卿布林肯,就长有双眼皮老鼠的帅气。

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插队的理吐公社,接收了汾东十中的两千多名学生。

仿佛它是汾东十中理吐分校,只是分校不上课,只负责让学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四个人本来被六六届高三的大哥哥大姐姐选中,将他们两两分开安排进他们的插队小组。

黄康化的哥哥黄康常、黄康有、黄康文也都是汾东十中老三届,也去理吐公社插队,顺理成章,黄康化应与哥哥们在一个插队小组。

但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从没分开过。

比如大串联时,黄康化也选择和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一起走,而不是跟着哥哥们。

他们决定就他们四个人,组成一个插队小组。

下乡前,四个人在巢圆公园的“巢圆餐厅”聚餐。洪路文举起酒杯:

“来,为我们即将踏上的新地方,干杯!”

“干杯!”

几个人举杯一饮而尽。

蓝浩汉用手抹了抹嘴上的酒说:

“喂,你们想过没有,说是让我们下乡插队,其实是让我们下乡落户。那我们是不是要在农村娶农村媳妇,结婚生子,世世代代待下去?对不起,我不要!”

说时看着陆明亮。

他小小年纪,内心已把陆明亮当成结婚对象,只不过他还没学会怎么跟要结婚的对象谈恋爱。

黄康化听了蓝浩汉的话,眼睛都红了。

加上他,黄家已有五个光头去了农村,都在那儿成家立业,黄家岂不要农村包围城市了?他说:

“我提议,插队落户一天,我们一天不成家。插队落户一辈子,就一辈子不成家!”

说时看着洪路文,他跟蓝浩汉一样,心目中也有结婚对象洪路文了。

尽管他跟蓝浩汉一样,还没学会谈情说爱,但内心里把洪路文当禁脔,生怕别人趁他没抵抗力,下了乡把洪路文掳走。

陆明亮说:“我听学校去理吐公社考察的肖老师说,有的生产队,干一天活最多的拿十个工分,十个工分才八分钱,只能买张邮票,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养家糊口,是不能结婚。”

洪路文说:“一天赚八分钱是遇到荒年,正常年景应该不至于,但也不会多到哪去,总之,靠工分成家确实困难。” 说时又站起来举杯:

“我提议,先立业,后成家,没有业,哪来家?不到回城有了业的那一天,我们都不成家。来!干杯!”

洪路文的话让黄康化吃了颗定心丸。他立刻举起了酒杯:

“干杯!”几个人像歃血之盟般干了杯。 四个人再次相聚是在十年后的一九七八年。

他们都回到了汾东。

他们的聚餐是在陆明亮自己家开的餐厅。

陆明亮已结婚成家。

下乡六年后,大小姐积劳成疾去世。

陆明亮外婆之前早已去世。

哥哥陆明天因鼓动生梨头写反动标语成了现行反革命,生梨头没事,她弱智,智商跟狗齐平,只有30,所以她能享受狗特权,不被无产阶级专政。

陆明天就没这么幸运了,被发配去大西北劳动改造。

成了孤儿的陆明亮先是染上肺结核,之后胃又出了毛病,没钱治,拖成溃疡。肺部的结核使她呼吸系统成重灾区,鼻孔长N个息肉,连吸气都困难了。又得了痔疮,大便拉血。自己屁股流血,却要帮别人治痔疮,抢着照顾全组衣食起居。

她的身体像一架某个部件失灵后累及全部配件的机器,眼看要报废了。

生死存亡之际,这是一九七七年底。洪师母在汾东街头遇到跟大小姐一个车间的古师傅。

古师傅已不在布机车间干,辞职承包一些工程,筚路蓝缕,辛苦打拼,收入颇丰。

古师傅早几年丧偶,无儿无女。

他听了洪师母介绍陆明亮情况后,体谅到洪师母常寄给陆明亮几十元让她看病根本不解决问题,当机立断,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第二天就买车票去理吐公社,接陆明亮回汾东,拿出五千块钱——那可是当年一个工人十二年的工资啊!让陆明亮住进了汾东市立医院。

陆明亮病情控制住后两人结了婚。

陆明亮的户口当时留在理吐公社,农村户口是不能迁往城市的。

即使大返城,返城的首要条件仍是未婚。

直到不久返城的条件再度放宽,搂巢打兔子——一锅端,所有的知青都能回城,包括已婚知青,陆明亮的户口才回汾东。

陆明亮是他们四个最后从真正意义上返城的。

婚后第二年,陆明亮生了女儿桃桃,桃桃生下来没户口,直到妈妈陆明亮有了汾东户口她才正式成汾东市民。

陆明亮与古师傅的婚姻是洪路文能够接受的为数不多的老夫少妻——古师傅比陆明亮大二十岁。

一般意义上的老夫少妻洪路文觉得没有爱情。

老夫是用有价的金钱买少妇无价的青春,少妇是用青春换钱,青春被卖,她们没有青春。

洪路文不知道陆明亮与老古有没有爱情,但她觉得有没有爱情不重要,陆明亮必须那么做,毕竟生命最宝贵,没有生命,谈何青春!更何谈爱情。

古师傅是比改革开放早一点的商品经济的实践者。

他吃准了一九七六年后的政府不会像之前几十年,把他当投机倒把,当资本主义尾巴抓。

一九七八年他已有了点钱,在汾东黄金地段开了家饭店,生意兴隆。

陆明亮在离开理吐公社时,一米六六的个子瘦得只有八十斤,又老又丑,像美人迟暮。

这几年治好了病,又调理得好,养得满头秀发,肌白肤嫩,不像少妇,仍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蓝浩汉没有结婚,但带着女朋友一起回了汾东,一起进了汾东制药厂。

女朋友是跟他一起在理吐公社插队的上海知青姜甜妹。

姜甜妹为蓝浩汉放弃了回上海的机会。根据“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政策,姜甜妹是可以回上海的。

其实,蓝浩汉从小喜欢陆明亮,套句时髦话,陆明亮是蓝浩汉的初恋,初恋是难忘的,初恋投入老男人怀抱,而身为恋着她的人却一筹莫展,蓝浩汉感觉像吃苍蝇。

自从陆明亮生病后,蓝浩汉的所有收入——不,是整个插队小组的收入,他们四人的工分合计,年底一起分红,除了吃饭,全用来给陆明亮治病。

可杯水车薪,根本浇不灭陆明亮病魔烧出的邪火。

蓝浩汉眼看着陆明亮快死了,又哪敢拦着心上人跟老男人走!陆明亮走后,蓝浩汉常倚着门唱知青中流行的情歌:

“爱情的火焰燃烧着我!

爱情的痛苦折磨着我!

姑娘啊,

不是我不爱你,

是我的妈妈不喜欢你,

说你是个插队的,

所以我就不能爱上你!”

“爱情的火焰”被他的上海腔唱成了“爱情的花焰”。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