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菜很丰盛;有糖醋鳜鱼、白斩鸡、酱全鸭、清炖甲鱼……洪路文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如此精致的美味了。

在农村,虽不再挨饿,菜很少。

她常吃的菜是辣椒酱。

一次,她将辣椒酱拌饭,血红的饭一口气吃几碗,嘴不怕辣,胃受不了,痛得在地上滚。

最主要是没油。

一次,她一个猛子扎到门口水塘里,发现塘底鹅卵石般铺满河蚌。

不一会,她就摸了满满一洗澡盆。

可到家后因为没油烧,只能送给农民喂鸭。

水稻田田螺也多,两个小时能捡满满一独轮车,也是因为没油烧,只能当鸭子的硬菜。

那时叫炒红锅,蔬菜是在没油的锅里翻炒熟的,荤菜就不行了。

她觉得今天真是大快朵颐。巴尔扎克说:

“一般人夸张失恋的悲剧,其实心灵的需要爱情并非真正的需要,因为没有人爱我们,我们可以爱上帝,他是不吝施舍的。至于口腹的苦闷,那又有什么痛苦可以相比……他害上了口腹的相思病。”

经历过困难时期,经历过十年插队,洪路文自认口腹的相思病,她害得比巴尔扎克重。

当然,恋爱是人人要谈的,不是上帝就能解决的。

这不,饭吃到一半,黄康化邀请洪路文趁上班报到前的空隙时间跟他一起去游黄山。

就像陆明亮是蓝浩汉的初恋,洪路文也是黄康化的初恋,这种连手拉手都没有的娃娃家似的初恋,持续了十几年。

如今,黄康化想将它修成政果,洪路文答应了。

酒席散后,黄康化要送洪路文回家,洪路文拒绝了,说想一个人走一走。

城市的夜晚,令洪路文倍感亲切,又分外陌生。

灯火辉煌的电影院,已不像她前几年偶尔回城时,只放看了无数遍的戏了。

洪路文见广告牌上是日本电影《望乡》,钱都掏出来了,又改变了主意。

还是静静地走走吧,电影今后有得是时间看,再也不必像在农村,跟着放映队跑了。

临回城前,公社放映队放禁演了十年的电影越剧《红楼梦》,她每晚跟着放映队跑,跑了八九个大队,看了八九场《红楼梦》。

在深山老林,冬夜是最肃杀孤寂的,别说电影,连书都看不到。

插队五年后,当初一起下乡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

有一次,她好不容易借到本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就着昏暗的油灯,贪婪地一页页翻看,内心像那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楚国人,一个声音说,妙极了,得一口气看完它,另一个声音说,不能再看了,看书得像过穷日子,精打细算,看完这本,猴年马月才看得到另一本啊!

她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已是郊区了。

四周很静,黑暗中,远处点缀着圆圆的草堆,一条小河蜿蜒在田野中,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条发光的银带。

啊!城市,我终于回来了!

十年来,在昏暝崎岖的茶山道上;背对青天面朝黄土的水稻田中;房前挑水屋后担粪;像赤豆粽子般满怖跳蚤疙瘩的皮囊躺着的床上;烈日暴晒出两臂燎泡,泡破蜕皮,白蝁蝁一条像布带般漂浮在水面的水库中仰泳小息;心心念念,不敢奢望又梦寐以求的这一刻终于来到了!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像梦,这又是个多么甜蜜的梦啊!直到快十二点她才到家,父母都没睡,在等着她。

第二天,因为跟黄康化约定去黄山的日子定在后天,洪路文决定今天不出门了,在家整理整理,黄康化、蓝浩汉、陆明亮却一起来了,带来了一封信,是“许京京治丧委员会”寄来的。

“许京京死了?”洪路文吓得不轻。

黄康化、蓝浩汉、陆明亮第一时间知道此噩耗也被吓一跳,此时不肯跟洪路文再吓第二跳,都显得平静。

几个人匆匆往殡仪馆赶。

踏进火葬场大厅,洪路文有又回到当年学校大操场的错觉。十年前风流云散,从初一到高三的同学,来了不少。

洪路文想,今天是许京京葬礼,来者多,如果是许京京婚礼呢?来者不可能多,至少自己、陆明亮、黄康化、蓝浩汉不会来。

婚礼是人生的盛宴,来日方长,葬礼是最后的晚餐,生离死别。

她想瞻仰这位也算小范围明星的遗容,撇下陆明亮、黄康化、蓝浩汉,朝停放许京京尸体的棺材走去。

穿过人群,洪路文见不少同学——那些下乡两年就回了城的在朝自己行注目礼,脸不争气地红潮叠起,内心一个劲自宽自慰,阴差阳错,阴差阳错,上帝把考场安排在广阔天地,凭脸黑心红,自己竟成劣汰者,如果进高考考场呢?再怎么也不会垫底吧?

这口棺材是名副其实的千尸停,万尸放——所有火化尸体的最后停寝之地。

眼前的许京京,吓!和她留存在洪路文记忆中的俏媚丽眼判若两人。

肤色黄得如毛孔中汪满胆汁,那曾似绽桃的双唇像两片熟猪肝叠在一起。

这就是我们这代人吗?洪路文忙对大厅墙上镜子照,还好,镜中的自己脸红扑扑的,仍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心中庆幸广阔天地没大气污染。

再环顾周围同学,虽不像棺材中的脸罩着死色,但大多已像隔夜摘的草莓,不再新鲜,想起李清照的《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阵酸楚袭上心头,她明白,青春的脚步已从同龄人中悄悄溜过,这代人已妙龄不再。

她想起许京京刚转学来那阵,学校曾掀起过许京京热。校方邀请这位大城市来的美人演讲,她的母校被她夸得像美国哈佛,作为小城市的小地方人全校师生没见过世面,把她当成尊人物。

谁知半年下来小人物都感到受了愚弄,原来许京京学习差。

无论在哪个学校,无论你有多拽,成绩差都是硬伤,她居然敢上台演讲。

从此许京京沉寂下来。

插队后她和洪路文在一个大队,和汪支书关系密切,把汪支书老婆接到城市家里住,伺候周到。

她频频出入县城,出席各类先进分子,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近水楼台,她在县城结识了曾经砸烂后新筹建的县文工团团长,团长听说她曾是汾东市“小精灵”艺术团的钢琴手,以特殊人才内招调她入县文工团。

她是全公社第一个走的知青,临走她跟汪支书闹翻了。

洪路文后来在县城看文工团演出,也不知是文工团没置钢琴,还是徐京京压根不会弹钢琴,洪路文看到许京京在台侧敲木鱼。之后听说她调回汾东当了幼儿教师。

周围几个同学的议论声传入洪路文耳里,说许京京至死没查出病因。

这使洪路文想到动物有成熟期与寿命成正比的规律。

早熟是好,可别早熟得折了寿。心理复杂也很正常,人性就是多棱的嘛!但别复杂得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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