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号,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儿。
张家全此时站在深圳市平安金融中心的楼顶,这是整个深圳市最高的一栋大厦,看着脚下那座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市,点燃了口袋里的最后一支香烟。
如果是在东北老家,腊月二十三的张家全家应该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了,他回忆着自己如梦似幻一般的三十四年人生,微微皱眉之后,是一个又像自嘲,又像释怀的苦笑。
终于,一根烟燃尽,张家全拿出手机,在上面打了几个字,将手机放在脚下之后,闭上眼睛从593米的大厦顶端一跃而下!
事后我曾经搜索过,一个人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从五百九十三米的地方落下需要多长时间,百度给我的答案是需要3.16秒,甚至不够我喝一口水的功夫,一个鲜活的生命便就此消散了。
我听说,人死之前,自己的一生都会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
或许张家全在坠落的过程中,看见了这座虽然霓虹闪耀,但却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感到了些许的孤独寂寥;或许他看见了夜空中的繁星,看到了有几只鸟儿从身旁飞过,此时的张家全,或许真的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医院等待着手术室中的那声啼哭;或许他想起了那时的母亲虽然已经精神失常,但却依然用着最原始的母性本能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或许他想起了四岁那年,第一次从婴儿车里看见了那个与他命运纠葛了三十年的堂弟,伸手捏了捏堂弟的小脸;又或许,他想起了自己八岁那年,全家人在一起为他过了一个隆重盛大的生日,然后爷爷送他去了小学,他看着墙上的五角星,励志要做一个三好学生;或许他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跟同学打架,对方七八个人欺负他一个,打得他鼻青脸肿;或许他想起了最疼爱自己的三叔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告诉他这辈子别入江湖;或许他想起了那个跟自己从小最亲的堂弟掀了桌子告诉他,我做警察,你当流氓......
如今,他再也不用做众人口中的流氓了,他终于落地了,一瞬间,四分五裂,即便是全深圳市最好的法医也没办法将张家全那已经完全碎掉的脑袋拼接起来,死人没有好看的,可是死相如此之凄惨,且又要被当街展览近四十分钟,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
当我接到深圳警方的电话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黑龙江某市,跟自己从全国各地回来的朋友们享受着难得的欢聚时光,我先是看了看手机,备注上面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张家全。
“喂!?大哥!小年儿快乐!”我习惯性的对着电话大声拜年,我极少喝酒,但这天也的确是喝了不少,每年只有过年的这段时间,能跟已经奔赴各地的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吹牛,所以我十分珍惜这段时间。
“你好,是张绍羽吗?我们是深圳市XX区派出所,你是张家全什么人?”
听到这话,我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以为大哥在那边又惹事儿了,被警察抓住然后找自己这个学过几天法律的弟弟想办法,过多的酒精摄入让我根本没有理智的思考应该是张家全自己打电话过来而不是警察。
“我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我大声问道。
“他死了,二十分钟之前,他从XX大厦顶楼跳了下来,你是他手机里的最后一个联系人,现在需要家属来认尸,你在哪?”
听到这番话,我足足愣了有十几秒钟,随后手机“啪”的掉在了地上,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地上的电话那边不停的响着警方“喂!喂!听得到吗”的声音,但我此时却一个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周围的朋友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但没等他们问出问题,我便觉得两眼一黑,晕倒了过去......
第二天,我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票,从哈尔滨直奔深圳,从头到尾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有些恍惚,我脑海里不停的闪过张家全临走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不停的想象着他最后一个人站在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中看着脚下那片他乡的土地时的绝望和崩溃,不停的想象着这个从出生开始便一路坎坷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电话锁定在我的号码上,我一直没有哭,直到我见到了张家全那张即便是深圳市最牛逼的法医都没办法拼凑完整的脸......
在认尸之前,我见到了我家的二哥:张斌,他依旧穿着那身警服,坐在门口抽着烟,从他红肿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大哭过,我停在他面前,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他,并未开口。
“他们说,在大哥的衣服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指定了让你来把他领走。”张斌也没抬头,但多年的兄弟,和他作为警察的敏感,即便是只看到了鞋子,他也准确的判断出了面前的人是我。
“你不是警察么?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冷冷的对他说,没等他回话,便径直走向了里屋。
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已经几乎辨认不出样貌的、拼凑在一起的脸,我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了目光,除了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以外,更是害怕自己在之后的日子里会做噩梦。
“他的头整个摔碎了,我们已经尽力了。”旁边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对我说。
我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用白布重新将他的脸盖住,眼泪终于第一次从我的眼角流了出来。
我最后看了看张家全手臂上的那个纹身,青面獠牙,很是吓人,那是一只睚眦,他没什么文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我跟他吹牛瞎侃,最爱看的是我写的小故事。
当他决定要在自己身上纹个身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下的关于睚眦的介绍:
豹身龙首,性格刚烈、好勇擅斗、嗜血嗜杀,且总是嘴衔宝剑,怒目而视。
睚眦必报,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张家全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人生也正像是这龙的第二个儿子一样,于是他便让纹身师在他的胳膊上纹了一只睚眦,而且对每一个小弟都详细的介绍了这只凶兽的来龙去脉,每次都兴致盎然。
......
由于张家全死的时候,是通缉犯,所以我跟张斌在深圳足足呆了一个礼拜才能带着张家全的尸体火化以及带着他的骨灰回到家乡的城市。
这还是由于张斌本身也是警察的缘故才能如此之快,否则还不一定要拖到什么时候,就算是过年都未必能回得去。
我还是一直都没有跟张斌说话,直到我们回到家,在张家全的葬礼上, 我才不得不在亲戚朋友面前象征性的跟张斌说了几句话。
张家全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他无疑是个传奇,我所在的这座百万级人口的城市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张家全这个名字,他是我市最年轻的黑社会头子,是如今唯一一个90后的社会大哥,他是第一批90后的民营企业家,曾经不止一次登上过我市的商报及晚报,被当作励志人物和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
......
2024年11月11号,我老妈正盯着电脑看着双十一大促销的直播等着抢购,老爹则躺在床上刷着抖音,手机里传来了颇有年代感的邓丽君的歌声。
“妈!”我一边翻箱倒柜的找着自己冬季换季的衣服,一边大喊着母亲:“那几件羽绒服你都放哪了?”
这时,一个木头盒子从柜子最上层掉了下来,盒子里面的照片散落在地上,我赶紧俯下身子去捡,但是当我看清那些照片的内容时,却是一愣,那是很多张家全和我们家里人的合照,甚至还有几张他出生之前母亲怀着他挺着大肚子的照片,还有他跟我和很多朋友的照片,那是我们上学时就在一起玩的朋友,有的现在还有联系,有的则已经不知去向。
我愣愣的翻看着每一张照片,细细的咂摸着这些说老不老说新不新的照片带给我的回忆,连母亲的唠叨也没有听清。
一直到母亲走到我跟前,看到我正在翻看这些照片,她才明白我为何一直没有理他,她也蹲了下来,一边帮我一起整理一边说:“也亏了是张家全,现在这年头,还有谁会把照片都洗出来放在盒子里,有时候随手一个清理内存,估计那些照片也就丢了。”
我点了点头,忽然发现有几张背面冲上的照片上面都有很多小字:
“2016.06.25:今天弟弟里离开家去上大学了,虽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学校,但还是为他感到高兴!”
将照片反过来,便是一张我拿着车票离去的背影。
我又随手拿起另一张,那是一张过元旦时我们一群兄弟姐妹的合照:
“2019.01.01:又是一年,今年少了XX、XXX、XX,他们说过年忙,回不来了。”
“1998.05.30:我们家老三出生了!名字起好了,叫张绍羽!抗洪刚刚结束,他就出生了,而且还是端午节这天的生日,这小子未来一定能成大事儿!”
“2018.09.19:兄弟们多少年没在一起过中秋节了?”
“2020.02.10:今年春节都不回来了,疫情很严重,我能理解,特殊时期,大家活着就很难了。”
“2024.01.01:终于也轮到我离开这片土地了嘛?此去,无有归期,只盼落叶归根。我属于这片黑土地。”
字里行间是一个男人对家乡故土的依恋,是他对兄弟姐妹的牵挂,是他对每一次相聚的珍惜和感动,眼泪终于再也不受控制的从我的眼睛里了流出来,我哽咽着对母亲说道:“妈,他终究还是没死在东北!”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张家全,他在梦里给我背了一首诗,平常我是不记自己的梦的,可是那天,我却清晰的记住了他给我背的那首诗的内容:
七尺男儿身,一抔黑土情。
冰城灯影灿,雪岭暮云平。
白山映雪色,黑水绕乡城。
林海风声起,平原麦浪盈。
乡音犹在耳,故土总牵情。
何时归故里,把酒诉离情。
我把它写了下来,并且决定写点什么,记录下自1990年至今,三十余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他们有的是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有的是纹龙画虎的流氓地痞,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片土地有着满腔的热枕和思念。
东北,是东北孩子的心结,归不来身,离不了心。我没法阻止东北的人口流失、资源外流,也没有能力让这片土地重新生机盎然,让离乡的游子回到故乡,我只能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证明这一切都存在过,我们都活过。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