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时，把灰桶提过来，狗日的有猫儿踩了个脚印，过来补一下！”
浑厚的嗓音传得老远，农村家家户户都离得不远，举凡声音大些都能被人听见。
不过这个时候大家都趁凉快在地里忙活，也没人去听人家说了什么。
忙了一大早，又是搬又是扛的，苏顺时原本的白背心上黑灰遍布，一脑门子的汗水哗啦啦往下落，头发都湿透了。
汗水顺着额头划入眼角，带起一阵痛意，他龇牙咧嘴地抓起衣服一抹，腹部线条若隐若现，湿漉漉、汗津津的。
“要得~”
苏顺时抄起凉透的茶水咕噜噜狠灌了几大口，曲起的臂膀青筋鼓起，健壮有力。
补完了几个猫爪印，就见苏达坤望着对面的四人，耳朵朝那边伸了又伸，迫切得想听清楚。
只是可惜了，他听来听去也没听个名头，反倒搞得一头雾水。
苏顺时见他看了老半天，不由得出声问道：“老汉儿，你看啥子？”
“没看啥——”苏达坤收回视线，家里还有一堆琐事要干，弄完了还得出门打工。
转而又想着肖老头儿的身影，咕哝道：“这一家的老辈子是真利索啊~”
不说别的，就肖老头儿家种的那些地，当真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种出来的东西也喜人。
硬是种啥都成材，好些时候队里的人都要请他家留种子来年种。
往年养猪的时候也是，杀年猪的时候要五六个汉子才能按住，那肉也是手掌宽的膘。
老两口养人也是，小孙女从小到大白白胖胖的，成绩好性格好，逢年过节有客人就帮着奶奶做饭，听说小小年纪能做一桌子菜。
长大了一些就住校了，学业忙，放假才回来，路上遇上人叫人也热情，声音脆得跟鸟儿一样。
高考前苏达坤赶集时还见过一眼，个子窜了不少，但依旧是白白胖胖，水灵灵的，一双杏眼闪闪发光。
照他们那个年代的审美，指不定有多少单身青年要给她家干多少活儿呢~
就是现在来说，要不是因为她在读书，她家门槛早就被踏破了。
也是怪，这一家子都不出挑，偏偏这丫头聚集爹妈的优点长。
老爹圆脸挺鼻、小眼肤黑，老妈是个矮肤白、大眼塌鼻，这小丫头就生了个肤白圆脸，大眼挺鼻，合起来就是让人欢喜。
像个养尊处优的城里孩子。
肖老头儿心满意足地与各位晚辈告别，迈着极为轻快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这辈子这样快活的时候不少，当年娶妻的时候，得子的时候，分地的时候他都这么满足，没想到都八十了，还能再体会一遭。
这厢他刚到家，手机接二连三响起，都是问起孙女儿的事情。
分明心里欢喜得要死，语气还故作平静。
老妻也开心啊，这一大家子，就出了俩大学生。
一个是三哥长孙，另一个就是自己的孙女。
几个兄弟加起来也有近二十个孙辈，就两个出息的，能不开心吗。
肖老头儿家远离情报中心，不晓得这件事在生产队掀起了浪花。
一家家端着自家的碗，站着、蹲着、坐着，口中都谈论着这件事。
苏家人为了修房子，累的紧，虽然没去情报中心接收消息，但这消息也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中午苏顺时换了一身衣裳，头发湿漉漉的，看样子是刚洗完澡。
苏达坤刚从外面进屋，手里拿着一条帕子，胡乱的在脑门上抹了一把，汗水瞬间消失。
黝黑的皮肤是长期暴晒的结果，他将帕子搭在椅子上，落了座。
“哎哟，说是肖家的小孙女儿考上大学了，这个女娃子硬是争气啊！”他满是感慨，又带着一点艳羡。
苏顺时呼啦啦一口吸溜了半碗稀饭，闻言愣了片刻，又放下了碗。
苏达坤看了一眼他，叹了口气，怎么自家的娃就没一个学习好的呢。
覃中秀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刚炒好的土豆片，带着几分惊讶：“真的假的？”
“程全他们都看到通知书了，还能有假？”
“哎哟，好能干哦！”她脸上满是笑意，“玉棠每回放假回来看到我都亲亲热热的，招人爱，考上了是好事啊！”
苏顺时没开腔，原本饥肠辘辘，突然胃口差了不少。
也不过才一碗稀饭下肚而已，往常他都是要干三碗起步。
苏顺时开窍得很晚，好似有一层纱罩住了灵魂，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带着模糊的混沌感，这层纱是在他出社会之后才被揭开的。
在被揭下之前，苏顺时的世界灰蒙蒙的，但却有一个白的发亮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清晰的印象。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这是一段关于一个矮墩墩的小丫头的记忆，白嫩嫩的脸蛋真如鸡蛋一般，眼睛又黑又亮，鼻头哭得微红，两颊带着两团彤云。
穿得也是圆滚滚的，整个儿一福娃似的。
那时候队上的小孩子不少，就她一个人白的发亮，站在一群哥哥姐姐中很难被忽视。
苏顺时比她高好些个年级，他生来比别的孩子要迟钝一些，也傻一些，学习跟不上，总是留学。
有一回她念书也被留学了，家里的哥哥姐姐没等她，一个人哭唧唧地沿着路走。
苏顺时看着她走走停停，在岔路口徘徊许久，满脸困惑地看着，似乎在考虑哪一条时回家的路。
最后她走上了一条陌生的道路。
别人都说他笨，他觉得这小丫头才是笨，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他见情况不对，立马叫住小丫头，“嘿！你是不是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小姑娘吓一跳，转过身的时候双眼包着一汪泉水，哗啦啦就滚了下来。
苏顺时一见她这模样，语气温和了下来：“那不是回你家的路，你看——”
他指着情报中心上约一公里的地方，一片竹林后有房屋，遮住了一半。
小丫头明显看到了熟悉的地方，颤颤巍巍地从岔路回头，瓮声瓮气地说了啥，苏顺时已经记不清了。
苏顺时腿脚长，走一步她要走三步，他觉得好笑，偏偏又极有耐心，走走停停等着小姑娘跟上自己。
农村孩子自幼就是随着年长一点的哥哥姐姐一起上下学，家长忙着地里的活儿，不存在接送什么的，都是靠腿。
她也是，一点不娇气。
虽然眼睛红红的，却没有再哭了。
苏顺时时不时问她两句，小姑娘防人之心可不少，耐是你问啥都不开腔，跟个呆瓜似的。
最后苏顺时送她到回家的岔路口，亲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飞奔回去。
农村是没有少年宫和图书馆的，只有干不完的农活儿，只要年龄大一点了，上学前放学后都要帮着干。
他们多数人穷极一生都没见过无数次出现在书籍上，无数次被他们填充幻想的地方。
他这种半大的男孩子，每天放学回家也要干一大堆活，还要趁天黑之前把牛牵回来。
因为肖玉棠，他那天挨了不少骂。
后来他一直在想，怎么还有人记不住天天往返的路呢？
她怕不是个傻子？
没成想小丫头还考上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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