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离开洛阳几个月后,有百余骑从北秀容远来的送亲队伍走进广莫门,领队的是赐爵梁郡公世子尔朱荣。他将及而立之年,在族中享有很高声望,一向不甘心像祖先那样守着几百里牧场虚度岁月。这次送年仅八岁的女儿毗沙入宫为嫔,也是想亲自看看幼君即位后的洛阳究竟有什么变化。没想到人未至国都,就风闻张彝一家的惨事,而朝廷对此暧昧的处置态度也让一向严于御下的尔朱荣从心底鄙视,并敏锐觉察到在年幼的皇帝与太后统治下的皇权,已非昔日可比。
刚进广莫门,在尔朱荣身旁独乘一骑的毗沙忽然指着前方欢声说:“阿爷快看,好高的浮屠!”
尔朱荣询问在洛阳为官的堂弟尔朱彦伯:“永宁塔已造成了?”
尔朱彦伯点头赞叹道:“没错,打熙平元年开始,到今年初才盖好。九层塔,百丈高,今天天气不好,若是响晴白日,百里外都能看到。”
一行人沿途所见洛阳城内外寺庙佛塔遍布,几乎有千数之多。百姓尽对僧尼顶礼膜拜,出家人大多身著珠玉锦绣,面目俨然。空气中不时飘过香烟灯油的味道,仿佛此地已离尘脱俗,置身极乐世界。
众人行经一坊,听到坊内传出钟磬诵经声,大伙儿向内张望,见似是富贵人家正做法事。这时一阵异香飘出,毗沙连说好香,寻着香气连吸了几口,尔朱彦伯望着里坊内啧啧连声道:“好阔气!两千太和钱一两的酥合香油只当炭来烧,几天下来就是千金之家也烧光了。”尔朱荣冷笑一声,瞪了一眼还在嗅香的女儿,毗沙瞥见阿爷面色不善,立刻噤若寒蝉,随在尔朱荣马后低头无语而过。
尔朱荣生性严酷,就算是至亲骨肉,若不遂心意也会动辄打骂,过后仍照旧宠爱。毗沙平时对父亲十分畏惧,原本觉得离家入宫是美事,可以从此不再挨骂,但如今皇宫近在眼前,想到从此再不能见家人,心里不由得一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知道阿爷最讨厌别人露出柔弱的样子,装作不经意间轻勒缰绳落后半步,再深吸口气,偷偷擦去眼泪。
这时却听尔朱荣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按你阿翁的意思,你入宫后我去袭了爵,再领个内卫虚衔,也方便以后入宫见面。”毗沙听了心头一宽,脸上现出笑容。
天子纳妃嫔不比纳皇后,礼仪要简化的多,尔朱彦伯到秀容迎亲,带去了作为聘礼的束帛玄纁,尔朱氏虽赐爵郡公,说到底在皇家心中不过是马倌而已,这次入洛前,尔朱荣送大礼走通了胡太后妹夫领军将军元叉的家门。
眼下元叉正得太后宠信,也乐得交尔朱荣这个朋友,向上几句美言,给毗沙定为第二品上的九嫔之一,很是拔高了几分尔朱氏门楣,尔朱荣此次入洛也想着意结交这个贵人以图后用。
此时元叉正在乾明门外等候,见尔朱荣到了,走上两步拉住手寒暄:“天宝远来辛苦,我奉至尊与陛下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
“有劳领军久候,小女年纪尚幼,还请领军多多关照。”
元叉笑道:“这是自然,眼下我要赶着去交旨,你我改日再详谈。”说着朝毗沙招手道:“娥英请随我来。”
毗沙心下有些慌乱,尔朱荣道:“去吧,谨守本份,别辱没了家名。”说罢在女儿背脊上拍了一下,毗沙打一激灵,忙随元叉走上画轮车。
车轮缓缓启动,走入深邃的乾明门,毗沙只觉经过城门的时间漫长,但她咬牙绝不回望,直到走出门洞才转头去看,却见阿爷还留在原地,毗沙的眼泪顿时涌出,元叉在旁见了笑道:“娥英不必悲伤,这次你家双喜临门,应该笑才对。”
毗沙抽泣几声努力收住眼泪,双眼红红的望着元叉勉强笑了一下,元叉见状鼓掌称赞道:“这就对了!”
乾明门外的尔朱荣却无暇过多感慨,看女儿的车驾远去,决定趁天色尚早,再赶去尚书省吏部主爵曹,尽快承袭了梁郡公爵位。
那主爵郎中并不在意一个偏远赐爵勋臣,但有了元叉的关照到底不同,不多时尔朱荣就袭了爵,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
原本以为几天才能做完的事,不到两个时辰就解决了,尔朱荣走出尚书省时暗自思索:即便元叉收了些许财货,也不必如此张罗,他身为宗室贵胄、郡王世子、太后妹夫,又深得胡太后信用,何须讨好一个边疆雁臣?除非……除非他有意结交外臣以为助力,如此看来,倒不能将他当做普通的纨绔膏粱。
随后两天,尔朱荣多与京兆王元继、世子元叉父子二人交游,在他们引导下,见识了洛阳权贵的日常生活,只因彼此各有心思,相处倒也融洽。
两日后,皇帝元诩与太后胡氏升太极殿,召集群臣上殿常朝。尔朱荣穿上宽袍大袖的朝服,拿起手板,像往常一样下了马大步前行,没走几步就踩到衣角险些跌倒,引得周围官吏轻声嘲笑。他只好学着他人模样,也步也趋点着小碎步随班进殿,坐在散官朝列中。
他本就不善交际寒暄,何况在人地生疏的朝堂,为免出错只与旁人略谈几句就闭目不再言语,实则一直偷眼观察群臣的言谈举止。听他们谈论的多是聚敛奢靡之事,即便出班上奏的大臣也未有什么经国言论,皆以浮华相尚,但求表面风光,没人想过如今天下到底如何。
就在尔朱荣暗自思量之际,吏部尚书崔亮出班奏陈因张彝事件引发的关于国家用人方略改制事宜。尔朱荣不大懂那些引经据典的言论,约莫是吏部拟推行“停年格”的用人标准,使武官也可论资入选清流。
皇帝元诩年方九岁,政事全由胡太后裁决,朝堂公论“停年格”之制,虽有人持不同意见,但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还是胡太后作色欲怒,群臣才不敢再说,新制就此定下,即日开始施行。
崔亮退回朝列,脸上犹带世家大族常见的矜贵相,尔朱荣心中升起一阵厌恶,不由得腹诽:照他的说法,才能优劣全无关系,只要蒙混度日,官阶自然步步升迁。别说治国理政,就是养马也不能强弱杂处,好马骨里傲气,常与驽马并驾齐驱,往小讲会落膘怠惰,往大说会引发疫病,成群死亡,我曾听慕容绍宗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天下道理都是相通的,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又转念一想,不禁冷笑:他们怎会不明白,不过是捂着耳朵装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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