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高欢往镇城公干,恰逢司马子如与同僚交谈。
司马子如瞥见高欢喜道:“函使快来,我正与人议论你。”说着引高欢近前,目示身旁那人说道:“高君可识得孙户曹?”
高欢向那人望去,见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量,面目似刀砍斧削般直上直下,只是双眉、眼角、嘴角齐垂,乍一看颇有愁苦之相。
高欢知他是户曹史孙腾,拱手为礼道:“平日公务上多与户曹有来往,只是未曾拜会。”
孙腾还了一礼:“高函使近来少见,听说你家娘子快生产了。”
高欢一愣,心中不由得暗嗤,众人背地里称孙腾“铁面石心耷拉眼”,言他不善交际,只懂实心做事,哪有不相熟的二人才见面就问对方妻子生产的,一旁司马子如也呆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龙雀兄啊龙雀兄,你若不改改不会讲话的毛病,这辈子就老死户曹了。”
孙腾愕然相对,向高欢追问:“怎么?是我说错?还是已经生了?”
这下高欢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罢了才说:“户曹说的不错,是快生产了。”
孙腾一击掌,擎住司马子如手臂质问:“如何?我没说错!究竟有何可笑之处!”
司马子如摆手喘气道:“罢罢罢,是子如错了,还请龙雀兄见谅。”
孙腾这才放手,接着刚才二人的话续道:“那份谱牒你可带了?”
司马子如道:“那怎能随身携带?!你不是看过了?”
孙腾拧眉说道:“你方才说从太常公传到你是十世,我这里先告罪要犯你家名讳了,馗、泰、模、保、瞻、之后两代佚名、再便是尊祖、先君。”
司马子如点头称是,孙腾续道:“而另一支,馗、权、植、释、纮、俊、恢之、荣期、楚之、金龙、纂、以至仲粲,可有错漏?”
司马子如张着嘴呆了半晌嗔道:“我哪里记得这许多,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能有错?”
高欢这才知道孙腾竟然记心超群,方才的嘲讽之意顿时消散,打从心底佩服起来。
孙腾道:“由馗至仲粲,已历十二世,也就是说他是你的族孙辈。”
司马子如点头道:“那又如何?”
孙腾道:“尊先君名讳兴龙,仲粲的祖父名唤金龙,二人虽相差一辈,却为何名字如此接近?反倒是尊兄纂与仲粲的父亲竟然重名,这不能不使人怀疑此谱牒的真伪啊。”
司马子如听了也不由得半信半疑,转而望向高欢,高欢心中一突,暗叫不妙,当日只听了司马仲粲一面之词,自己并未推算,何况谱牒之学皓首穷经,高欢哪有闲情去搞那些东西?方才听孙腾推论似乎句句在理,若是司马子如竟因此认为自己骗了他,岂非前功尽弃?
高欢见司马子如看着自己,正想找什么话岔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孙腾手握成圆孔状冲自己示意,高欢不由得心中恼火:此人竟然是刻意为之!但事已至此计无所出,只得眨眼表示认可。
果然孙腾又一击掌说道:“其实谱牒不假,恐怕是誊抄一时忙乱,将三代佚名写作两代了。”
司马子如闻言又转望向孙腾:“那重名的事怎么说?”
孙腾摆手笑道:“两家早出缌麻,平日又不通音信,偶有重名在所难免,不足为怪。”
司马子如啧啧连声:“那你说这一通到底有何用意?”
孙腾慢悠悠说道:“孙腾忝任户曹,遇到此类事难免留心,不过闲谈而已。”
司马子如浑身不自在,只想立刻离开此地,跟高欢说了几句便匆匆甩袖而去,孙腾又举手成圆孔,从孔中望着高欢说道:“钱一贯。”
高欢哑然失笑,连连点头:“佩服佩服!孙户曹翻云覆雨,真是奇才。”
孙腾道:“高函使背靠娄氏,孙腾独木难活,多谢了。”说罢转身欲走,高欢忙拦下说道:“钱财我不计较,孙户曹若用只管开口就是,倒是我想交户曹这个朋友,不知可否?”
孙腾冷眼看着高欢说道:“我讹你钱财,你却要与我交友,为何?”
高欢拱手道:“户曹大才,钱财小事,孰重孰轻,高欢懂得。”
孙腾拧眉看着高欢思索片刻,嘴角微微上扬,说道:“先付钱再说。”昂头挺胸背手离去,高欢望着孙腾的背影,自觉这钱花的也算值得。
而后司马子如承情,四处张罗围猎之事,并早早知会了高欢,娄昭君乘机将秘事安排妥当。
恰在此时,高欢长姐高娄斤与外甥尉粲上门,说是接到阿爷的口信,让姐弟俩尽快家去一趟,却未说明缘由。
高娄斤胡乱猜度,怕不是阿爷得了重病要交待后事?这才赶紧来寻兄弟,让高欢拿主意几时出城。
高欢的父亲高树生已年过五十,却仍不改一贯的浪荡性格,成日背负胡琵琶、腰插小横笛,出没于戍堡村落之间,好帮人张罗婚丧嫁娶俗事,待事成后,主人家给多少钱也不计较,故而生活上不时要靠儿女接济。
从前高欢落魄,照顾阿爷的事全由姐姐一家挑起,直到他成婚后才担起这副担子。
高树生十年前续弦,娶的是邻村的寡妇赵阿女,这几年又生下一儿一女,赵家人丁不旺,只有一个年幼的兄弟,是以赵阿女虽然时常埋怨高树生不顾家计,却又无可奈何,不过图费口舌而已。
高欢见大姐不知底细心焦,只得马上应承下来,留娄昭君在家休养,自与大姐、外甥到镇狱去寻了姊夫尉景,四个人共驾一辆露车,出镇城南门,鞭鞭打马直奔乡间。
尉景已过不惑之年,满脸憨厚神态,只在发怒脸现横肉之际,面目才为之一变,年轻时的壮硕身子,如今已渐渐臃肿。
此时他与高欢跨坐露车两侧,扬鞭大声说:“大郎,你近来上蹿下跳,折腾出毬毛了?”
高欢笑道:“姊夫也听说了?”
尉景摸着络腮胡啧啧连声道:“才过几天舒坦日子就小觑我?什么叫也听说?告诉你!别以为用钱财、耍诡计就能向上钻营,迈一步那么容易?我混了半世,不还是个狱头?”
“依姊夫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尉景嘿了一声:“要么认命,要么看命。”
高娄斤在后面搭腔:“你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
尉景把马鞭递给高欢,拿起皮囊灌了口水才说:“不然呢?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成日与囚徒打交道!”
尉粲听了闷着头小声嘟囔:“窝囊!”
偏巧话音顺风飘到了他阿爷耳中,尉景登时骂道:“放屁!我窝囊?你是喝风长大的?不是我自夸,这一带厮混的盗匪马贼,哪个见了我不是低眉顺眼?就连大豪卫可孤也得给我几分薄面!若非如此,”说着拍了高欢后脑勺一记大笑:“你阿舅早给人打死啦!”
余下几人听了也一起大笑,车前的老马咴咴叫了一声,笑声中白道南村落已隐约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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