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萧兰亭,你一定要活着

陈相细窄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毒的光,他声音虚弱如枯木一般,慢慢说道:“让庞家风光了这么多年,陈家已经格外仁善了。既然他自己手脚不净被皇帝发现,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萧鹤:“就怕庞措他狗急跳墙,当年之事若被他……”

陈相想了想,看向陈莽:“你养的那些刺客呢?”

陈莽会意,抱拳应是。

庞措的事传开以后,朝野上下都动荡了一番,庞措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守城大将。

遥想二十五年前,当时驻守南疆的郭家军突然谋反,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郭家是武将家族,代代都出过将领,每一位都是南疆玉海关的守将,大周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郭家军突然谋反,朝廷没有准备,匆匆忙忙聚齐了讨伐的队伍,仍缺一位能与郭家老将军对垒的领兵大将,庞措就是在那时出现的,他是郭老将军的徒弟,毅然决然大义灭亲,带领讨伐军有如神兵天降,将郭家军打的溃败而逃,郭家反贼的脑袋装了一箱送回燕京。

人人都称庞措战神将军!

时至今日,虽然庞措年事已高,也没有更辉煌的战绩了,将军威名尚在,可这位将军偏偏也走了郭家的老路。

谎报军情囤积粮草,不是谋反是什么?

平康帝当廷下令,命兵部尚书陈莽与骠骑大将军宇文化带兵前往南疆,讨伐叛贼庞措,活捉他。

这一战点了五万将士,这是势必要将庞措羁押回京。

而此时的庞措还不知自己要大难临头,甚至不知自己兢兢业业与城外那帮部落周旋的事,传回燕京竟成了他渎职懈怠。

二十几年前,他出卖恩师,将郭家一脉屠尽,换来了他战神的名头,如今他也要拿性命去偿还这因果。

……

夜间,万籁俱寂。

萧兰亭睁开眼朝身侧看去,云卷眉头紧锁不知梦到了什么,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

他抬手在云卷穴道上点了一下,她眉头松开,手从萧兰亭身上垂了下去。

萧兰亭起身换上夜行衣,几个起跃离开了侯府,长街上巡逻的官兵和打更人都不知道,月色下正有一人影子一般往皇宫疾掠而来,萧兰亭来到一处角门下,早已等候在此的大太监将他请进了轿子。

轿子停在一处宫门外,萧兰亭仰头看了一眼,手攥成了拳头。

大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待萧兰亭进去以后,他摆手示意龙禁尉守住高墙之上,谨防隔墙有耳。

萧兰亭走进承乾宫,这里多年不住人,更没人打扫,早已经遍地蛛网。

穿过狼藉的庭院来到正殿,平康帝就在这里,他正站在墙边,望着挂在墙上的画像发呆。

萧兰亭上前,“参见父皇。”

“你来了。”

平康帝指了指画像,“可还记得你母亲?”

这张画像萧兰亭只在幼时看过一眼,那时他刚被平康帝找回,平康帝抱着他红了眼眶,指着画像上的人说,那是他此生挚爱,而他,就是平康帝和画中人的儿子。

萧兰亭道:“记得。”

画上女子手持双剑,一身剑舞服柔中带刚,她眉眼温柔却又不失坚定凌厉,目视前方,画师画的极好,那眼神似乎穿过了这二十几年的光阴,穿过了生死界限,就在此刻,正面对面温柔的看着他。

平康帝抬手抚摸过画像,“朕好想她。当初朕和她留下了许多画像,可惜都被陈氏毁了,朕拼了命也只留下这么一幅。”

平康帝回眸看向萧兰亭,“你虽是朕和曼曼的儿子,却并不像我们哪个。你中和了朕与你母亲的优点,你就是你自己。多亏了这一点,朕才能放心将你安置在颍川侯府,而不遭太子与陈家的怀疑。”

“今日是你真正的生辰,兰亭,你二十六了,父皇找到你已经二十年。这二十年,朕与你都熬的太久了,朕要让你真正走到人前!朕要昭告天下,郭家并非谋逆,你母妃是枉死,朕的皇长子,他还活着!”

萧兰亭沉声道:“儿臣必不辜负父皇。定手刃萧鹤与陈皇后,为母妃报仇。”

“好!”平康帝强忍激动,“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如今陈莽已经带人赶往南疆,只等他的人入南疆地域,朕便会让龙禁尉动手。”

平康帝眼底闪烁着阴毒的光,“当年庞措派人屠杀了你外祖郭家满门,连三岁婴孩都未曾放过,那一箱头颅,打开时整个金殿上都是血腥气,整整持续了三天才散去……儿啊,这仇需得他庞家满门来偿还!”

萧兰亭眼神微动,面上却无错漏,如平康帝一样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

平康帝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时候该摆脱这个身份了。朕想了想,筹划太多反而更易出错,倒不如简单明了些,以突发重疾暴毙就足矣,届时你服下屏息丹,下葬那日颍川侯自会救你出来。”

“至于这日子嘛……就定在寒衣节那天好了。”

萧兰亭一怔,现如今离寒衣节仅有五天了,他薄唇微张:“父皇……是不是太赶了?”

“你如今继续留在侯府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必须尽快在庞家灭门一事前脱离这个身份,否则萧鹤那边便无法圆谎。他此前便怀疑你的忠心,你若不能帮他想出庞家一事脱身的法子,你岂不是更遭他怀疑。”

平康帝说了这么多,忽然眯眸看向萧兰亭。

“兰亭,你今日怎么回事?平日这些道理,可无需父皇来教你。”

萧兰亭抱拳请罪,“儿臣愚钝!”

“无妨。”平康帝意味不明道:“只需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耽误了大事就好。”

“儿臣不会。”

平康帝满意的后退了几步,说道:“给你母妃磕几个头,你母妃为生你而死,今日是你生辰,也是你母亲的忌日。”

萧兰亭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殿内吹起一阵风,卷起残破的帷幔,发出低低的呜鸣,仿佛真有魂灵在此,想吟说些什么。

平康帝深情凝望着画像,“曼曼,你看见了。咱们的兰亭长大了,朕会给他最好的。他会为你和郭家报仇。”

离开承乾宫后,平康帝对他说:“早些回去吧。你和那云氏的缘分只有五日了,五日过后,你二人一个是颍川侯世子夫人,一个是大周三皇子,再无任何瓜葛,你需牢记。”

萧兰亭拧着眉对平康帝说:“父皇,我曾答应她会给她一个诰命。‘萧兰亭’死后,父皇能否成全了她,也算孩儿没有背言。”

“不难,朕会保她半生平安。”

“多谢父皇。”

萧兰亭回到逍遥楼时,云卷还睡着,今晚的月亮出奇的圆,连日的大雪也停了。

他睡意全无,干脆提了一坛酒上了房顶,呼啸的冷风吹起他的狐皮大氅,也吹起他墨发在空中飘扬,萧兰亭望着天上的月,举杯遥遥一敬,然后全撒在了地上。

萧兰亭喝了半坛酒,眼前越发很清明,他不容易醉酒,喝的越多反而越清醒。

似乎是五天后,‘萧兰亭’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他此刻竟然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做‘萧兰亭’的这二十六年。

六岁前,萧兰亭恨他为何是范家的人,‘爹娘’若只喜欢弟弟,为何要将他生下来?

在那个‘家’的六年,萧兰亭在反反复复的挨饿受冻挨打中,学会了韬光养晦,若不是六岁那年,平康帝找到了他,他可能会在长大后的某一天,绑了范家人,再一把火烧了一切。

六岁那年,萧兰亭知道了他其实是皇子。

他的母妃郭曼,是四妃之一的德妃,也是他父皇此生最爱的女子。

平康帝将他抱在膝上,让他认画像上的女人,平康帝告诉他,他的母亲因受后宫众人嫉妒陷害,在生他的那日误食了致命的毒药,拼死生下他以后,就香消玉殒了。

而他在前朝受淑妃母家的压迫,非但无法替德妃报仇,甚至可能无法保护萧兰亭,所以德妃将他托付给自己的护卫,护卫将使出一招狸猫换太子,将他送出了燕京,远走高飞。

德妃过世后,淑妃给她泼了无数的脏水,平康帝无奈只得废除其德妃封号,将其贬为庶人,淑妃将德妃的尸身丢进了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萧兰亭听完后,一个六岁大的孩子阴沉着脸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将她的尸身丢给野狗分吃。”

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平康帝看他的眼睛亮的惊人。

平康帝将他交给颍川侯,自那之后,他成了‘萧兰亭’。

萧兰亭那段时间还有些飘,以为自己注定功成名就,在侯府并不谨慎,吃了秦氏和萧明予几次亏,又发现不管是平康帝还是颍川侯,都不怎么理会他时,萧兰亭才一夜间长大了。

什么出身,功名,都得他自己拼死了挣,他要告诉父皇他有价值,他能帮父皇给母妃报仇,能帮父皇铲除狼子野心的朝臣,父皇才能认可他,将他认回宗室,他才能真正拿到皇位的入场券。

萧兰亭喝光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抬手将壶丢了出去。

他仰头望着天,伸出五指去抓那轮月亮,他发现在侯府的房顶上,看那月亮远了许多。

萧兰亭往皇宫的方向看去,在人间,离天最近的地方是皇宫。

在皇宫,最高的地方是奉天殿的梁柱。

……

第二天一清早,云卷渐渐恢复了意识,她有些头晕,不知为何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蓦地,一股浓烈的酒气冲进了她的鼻腔,云卷立即睁开了眼。

她被萧兰亭箍在怀里,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肌,萧兰亭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帷幔外的地上散落着腰带、狐裘、外衫……

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烫的和火炉似的,云卷喊了他许久,萧兰亭只是睁开眼缝,有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便又闭上了。

云卷匆忙穿上衣服,打开门大喊:“马上把郭大夫找来!”

里间,郭大夫给萧兰亭诊完脉,说道:“夫人放心,世子只是受凉发了高热而已,喝几贴药再发发汗,很快就会痊愈的。”

“真的?”云卷眼神颤抖的厉害,她最近都是数着日子过的,原本还有五天就是寒衣节,萧兰亭仍然生龙活虎,她还松了口气,谁知不过一晚上,萧兰亭就忽然发了高热。

难道、难道……

“夫人放心吧。”郭大夫扫了眼床上的萧兰亭,起身说:“我这就去给世子开药。”

云卷走到床边,忍着眼泪咬着牙道:“萧兰亭,你不想要命了?你可知现在多冷,你为何大半夜跑到外面去喝酒!”

萧兰亭看着云卷,心里竟还有些眷恋。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太过罕见,萧兰亭忍不住笑了。

就这一笑刺激到了云卷,她抬起手恨不得扇萧兰亭一个大耳光。

可巴掌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跟萧兰亭有什么关系?萧兰亭也不知道,他五天后可能就要死了。

云卷忍不住浑身颤抖,她送走了皎月、送走了孙婆婆,她绝不能再失去萧兰亭了。

她一定会疯的。

萧兰亭笑的咳嗽了起来,他冲云卷抬起手,懒懒道:“来,让我抱一抱。”

往后就没法再抱她了。

云卷过了半天才咬着牙挪了过去,她伏在萧兰亭胸口,渐渐的眼泪竟将他的衣裳洇透了。

云卷红着眼看着萧兰亭。

“萧兰亭,你一定要好好的。”

萧兰亭指腹抹过她的眼泪,一时心痒,他昨夜喝酒吹风并不是为了得这个风寒,一切都是意外,本想着借这个意外顺理成章的脱身,更看不出破绽,可一想到最后五天,他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再尝尝这人的味道,萧兰亭又突然想快些好起来。

“云卷。”萧兰亭看着她,哑声道:“您亲亲我。”

云卷恨不得打死他,可片刻后,她又用力亲在萧兰亭唇上。

她的恐慌、害怕、无人能分担,她只能不停的重复,像在求萧兰亭,也像在求上天。

“萧兰亭,你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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