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文责自负
第一章
束鹿县是冀中南的一个小县城,这里人口不多,地方不大,但是却很出名。山东一村,河南一店,河北一集。这里所说的河北一集就是束鹿县,束鹿县盛产皮毛,明清时期素有“皮子进了廉官店(束鹿县古称廉官店),从头到脚用个遍”的美誉,1986年撤县改为辛集市。束鹿县的一个小村子村名叫——红旗营,属于大士庄公社。这个村子原名叫黑起营,传说当初汉光武帝刘秀曾在此扎营,黎明时分遇到敌人偷袭,因此拔营起寨,故得名黑起营,1957年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改名红旗营。故事发生在红旗营村一户程姓家庭……
1975年的春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春天,从这个春天开始,发生了很多事。
鸡叫了头遍,村里就有人起床了。不知道为什么,冀中南的初春总是雾蒙蒙,雾里掺杂着刚升腾起的炊烟,还夹杂着阵阵或长或短的咳嗽声。李敬坤照旧忙活着一家人的早饭,十几口人得做满满一大锅。李敬坤原名叫李淑坤,嫁到陈家以后,因为公公叫程书六,为了避公公的讳才改的名字。丈夫程怀胜走进厨房,伸手摸摸放在灶头的玉米饼子,嘿嘿的笑了几声。李敬坤瞥了丈夫一眼,嗔道“去去去,洗手去,就知道吃。”程怀胜继续嘻嘻傻笑。
“X你娘,杂种X的,捅死你个王八蛋……”大街上的阵阵叫骂穿破雾气,传到了温暖的小厨房。“程怀锁,我X你X,今天捅不了你,我就不是人揍的……”李敬坤看了丈夫一眼“怀锁咋了?他不是咱队里先进标兵吗?这是得罪谁了?”程怀胜刚想拿玉米饼子的手,倏然缩了回去,裹了裹粗布棉袄,转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李敬坤急忙上前去拉丈夫“他都跟咱家划清界限了,你爷爷和他爷爷是亲兄弟,可你爷爷是走资派,他爷爷倒成了贫农。怀锁有通天大的本事,你怎么管得了……”程怀胜不等媳妇说完就走了出去,剩下李敬坤一人湮没在热气滚滚的厨房。
天还不太亮,但是一把匕首在雾气沉沉的清晨里格外显眼。还有一抹红色,也在这单调的灰白色初春绽放着。程怀胜赶到的时候王明涛正掐着陈怀锁的脖子,手中明晃晃的匕首颤抖着,在程怀锁的脖子前晃来晃去。刚过完年还是很冷,改革的春风还没复苏这片华北的大地。程怀锁身上青紫色,不知是冻的还是被人打的,唯独仅剩的红色裤衩子在雾气中招摇的抖动着。旁边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但是没人上前劝架,或许是不敢,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住手!别打了,干什么这是!”程怀胜一边喊着,一边快步走到俩人跟前。“涛爷,为什么啊这是?”程怀胜走到王明涛身前,伸手攥住王明涛挥舞匕首的胳膊。王明涛脸色铁青,和程怀锁赤裸的身体一个颜色,但是绝不是冻的。“X他娘,我今天就要捅死他!”程怀胜抱住暴怒的王明涛,转头问程怀锁“哥,这是咋了?你咋得罪涛爷了?人家是第一生产队,咱是三队,你们也打不着交道啊。”程怀锁抻着被掐的发红的脖子,长出了一口气,翻了翻白眼,一个字也没说。“都闪开,把刀放下!”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老队长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咕哝了一句。一个披着老羊皮袄的老人,出现在众人面前。“胡闹!有什么是跟我回队部去说,在大街上像什么样子!”老队长瞥了一眼只穿了条红裤衩的程怀锁。“把刀给我!”老队长的语气威严且深沉。“德子,你去叫一队队长,我们去队部等他。”人群中一个青年男子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走吧”老队长接过王明涛的匕首,转身踢了一脚愣在原地的程怀锁“妈了个巴子,快走!”程怀锁这才低头躬身跟在老队长身后走了,只剩下一脸懵的程怀胜站在原地。
“四哥,下了5个鸡蛋。”程怀余笑眯眯的站在鸡窝边,朝着刚进门的程怀胜展示着手中几个白亮亮的鸡蛋。在兄弟七个当中,程怀余是唯一一个会做针线活的男人。因此,村里人也管陈怀余叫“娘们儿”。“哎呀娘呀……”西屋里传出一声惊呼,紧接着啪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咋了这是?”程怀胜快步走向西屋,还没到门口,媳妇李敬坤从屋里跑了出来。“你咋了这是?”程怀胜看着一脸慌张的媳妇,满腹狐疑。李敬坤则是摇了摇头“没咋,没咋。刚才去西屋舀糁子(玉米面),碗掉了。”“真是的,咋那么不小心,再拿个碗去”李敬坤看看丈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扽了扽程怀胜的衣角“吃饭去吧。”“不熬粥了?”程怀胜看着慌张的媳妇。“不熬了,喝水。”
程怀胜刚点着饭后烟,媳妇走进屋来。“我跟你说个事。”两人几乎同时说了出来。程怀胜弹了下烟灰“你先说。”李敬坤掀起隔间的门帘,看看了外屋没人,小声地对丈夫说“那会儿我去西屋舀糁子,看见……看见……”程怀胜把耳朵竖的直直的,却没听见下文。“你看你这急人劲儿,到底咋了?”李敬坤再次掀起隔间的门帘,确认外屋没人才嗫嚅的说“我看见三哥在二嫂炕上,门帘没放,我看的真真的……”“你……唉……这叫什么事啊,亲叔嫂……”李敬坤连忙向丈夫挥手“你别嚷,我也是被吓了一跳,才把碗给摔了,你说二哥常年不在家二嫂和三哥咋能……”“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你看见就看见了,别往外说……”程怀胜打断了媳妇的话。“我才不说,还不够丢人的。对了,你要跟我说啥?”程怀胜也下意识的看了看门帘“刚才街上吵闹,我出去看见一队的王明涛要捅了怀锁哥。怀锁哥就穿个小裤衩,王明涛掐着他脖子,估计没什么好事。”“后来呢?”“后来让老队长带走了……”程怀胜话没说完,院子里响起德子的声音“怀胜哥,别等敲钟了,队里安排咱俩去平坟……”
院子不大不小,冀中南标准的四间房建筑风格,房子多了就显得窄小。北屋西间住着二哥家的儿子和老五老六老七几个光棍,外间屋放着几张饭桌和两个碗橱,东间是程怀胜两口子住,最东边单间是二哥家的三个闺女住。西屋里是二嫂住,南屋是厨房和一个隐蔽的鸡窝,东墙便是猪圈和茅房,尽管那时不让私自养猪。程怀胜答应一声披衣出屋,正赶上二嫂出屋泼水,二人对了下眼神 ,没说话。程怀胜的心里嘀咕,不知道三哥走了没有。三哥也是光棍,被安排在生产队喂牲口,本该住在牲口棚的,他是啥时候跑回来的呢?正暗自思量的时候,德子一巴掌拍在程怀胜肩头“走啊,想什么呢”
初春的风很冷,尤其是野外。占地五六亩样子的程家坟在阴郁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凄凉,萎凋的枯草在一个个馒头似的坟包上瑟瑟抖动,彷佛在诉说着坟主人的一生。“怀胜哥,老队长说了,给咱俩记双工分。还说今天用拖拉机犁地,不用套牛了。”德子嘻嘻笑着看着陈怀胜“为啥?”“平坟这个活儿,得找壮实的。还有……”还有就是八字硬的,不过那时不让说,但是程怀胜也听懂了德子的意思。“先抽一根吧,等拖拉机来”程怀胜递给德子一根经济牌卷烟,俩人靠在坟地边的树上等着拖拉机的到来,也许是等待命运的到来。
敲钟以后,社员们陆续来到队部。李敬坤惊奇的发现,今天队部里还有很多一生产队的人,大家在寒风里三一堆五一伙的小声议论着这次不寻常的出工。直到老队长的出现,人群才安静了下来。老队长缓缓地从怀里拿出红皮书,洪亮的声音在社员面前响起“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老队长顿了一下“今天早上,咱队里出了一件事,一件丢人现眼的事!咱队里的一个人,趁一队社员在队部值班时钻一队社员的媳妇的被窝。被一队社员的儿子发现了,去队部叫回来他爹抓到现行。这是什么行为?这是什么思想?这明摆着要搞破坏,咳咳……”老队长激动地满脸涨红“带程怀锁!”老队长回头向队部大喊一声,随即五花大绑的程怀锁被两个民兵押了出来。人群中顿时一阵骚乱“呀,他咋还干这事?那女的是谁啊?”“一队的,那还能是谁,不是王玉洁就是孙小妙呗……”一队队长这时也站到社员们面前,这是个40多岁脸色黝黑的汉子,低沉着声音说到“程怀锁搞破鞋被抓现行,是对我们一生产队的侮鲁(辱),玉峰,让他的跪下!”此时的程怀锁身上裹了条被子,粗糙的麻绳把被子勒的一块块凸起着,头顶着一个又长又尖的白色纸帽子,脖子上挂着两只满是泥土的烂棉鞋,光着俩只脚丫子踩在冰冻的地上。老队长和一队长轮番控诉着陈怀锁的罪行,但是李敬坤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有些纳闷,为什么不把那女的也押出来,原来有这种事是要男女一起斗的,为什么这次只押出来程怀锁?李敬坤正在胡乱猜想,队部门口响起德子的声音“不好了,出大事了!救命,救命啊!怀胜哥的手被钢丝勒下来了……”
上一秒的李敬坤还在为程怀锁感到羞惭,还在想下一步程怀锁咋在村里混,他的老婆孩子怎么见人,下一秒命运的齿轮就碾压到自己这里。短暂的呆愣以后,李敬坤冲出人群来到了满头大汗的德子面前“你说啥?怀胜怎么了?”德子嘴唇颤抖,结结巴巴的说“嫂子……我怀胜哥的手……被……被……被钢丝勒下来了……”好像挨了一闷棍,李敬坤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时,李敬坤身边围着几个妇女社员,当家子芬芬婶子正掐着她的人中。哇的一声,李敬坤哭了出来“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活啊……”芬芬婶子连忙说道“别着急,事已经出了,赶紧救人吧,该怎么治怎么治……””赶紧套车,怀章,去把最壮的骡子套上……“老队长站在场院中间对牲口棚前的陈怀章吼着“你狗X的倒是动啊,你没听见你弟弟伤着手了啊!”
人们赶到程家坟的时候,密川(村医)正在往程怀胜的伤口上撒药面。还没等骡车停稳,李敬坤就跳了下来,踉跄着扑向瘫坐在地上的丈夫。“怎么了!怎么了!你咋样啊!”李敬坤哭嚎着。程怀胜瘫坐在地上,紧闭双眼,手腕上紧紧缠着一节粗布布条,两根沾满泥土黑紫色的断指被密川放在地上一个白瓷盘子里。“傻愣着干啥呢!赶紧把你哥哥抬上车”吓傻了的老五老六老七这才七手八脚把哥哥抬到骡车上。
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公社卫生院走廊里的墙上几个红色大字格外显眼,老队长蹲在大字下面抽着焊烟。“叔,怎么办?医生说这里条件不行,让咱们去县医院。”“那就去啊,快,快走。”老队长扔掉手中的旱烟“怀胜这小子行啊,掉了两根手指头,这一路一声也没吭。咦,你手里拿的啥?”“手指头”李敬坤看了看手里的纸包,忽然干呕了几下。
“咱们这里也不具备断指再植技术,而且你们把病人送来的也太晚了,就算能接也错过了最佳时间。公社卫院给做了止血包扎,现在先给病人输液吧,预防感染。你去把这个处理了吧”医生指了指桌子上打开的纸包,里面的两根断指在温暖的诊室里已变得有些泛白。看到这泛白的断指和指甲上的泥土,李敬坤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咋处理?”医生看看呆怔的女人“还能咋处理?拿外边去,扔了”触碰到断指的一瞬间,李敬坤再也控制不住强烈的恶心,扶着诊室的桌子,剧烈的呕吐起来。“你咋还嫌弃你当家的……”老队长的话音未落,医生接口道“几个月没来了?”“啥?”“月事”李敬坤这才明白过来“噢,有两个月了吧……”“去妇科看看吧,你可能是有喜了”
“俺怀孕了。”李敬坤对躺在病床的丈夫说。“真的!”程怀胜一下子从病床跳了起来,手上输液的针头差点被拔出来“3年了,你终于有了”程怀胜激动的像个孩子,眼里泛起泪花。李敬坤24岁嫁到程家,程怀胜大她三岁,三年的时间一直怀不上孩子,夫妻俩也没少看医生。“几个月了?有没有什么动静,我听听……”30岁的程怀胜此时智商几乎为零“才一个多月,你听啥啊,你傻不傻”李敬坤嗔道。此话引得另一张病床上的病人和陪床家属也不禁发笑。“恭喜恭喜啊”邻床的陪床家属是个60岁左右的老人,留着一缕山羊胡,此时正笑眯眯的看着沉浸在喜悦里的程怀胜夫妇。“俺12岁俺娘就死了,16岁俺爹也死了。俺兄弟7个,还有个姐姐和小妹,俺娘死的时候俺小妹才几个月大,饿得在炕上抓自己的屎吃,后来俺爹把她过继给俺自家当家子的一个婶子,俺大哥在天津,俺二哥在县里的化工厂,俺三哥和俺的三个弟弟都是光棍。原来家里缝缝补补是俺姐姐给做,俺5弟也学着做针线活。自从俺家里的(家里的,指媳妇)来了之后,所有的活计都是她做了,纳鞋底一下就十几双……”山羊胡听了点点头“唉,都不好过……”邻床的病人急忙接口道“可不兴瞎说,不能说不好过。”
程怀胜出院之后,被生产队任命为仓库保管员,并且把他受伤的事迹上报到公社。公社书记听了村里的汇报,只对程怀胜做出口头表扬,因为仅掉了两根手指头,要是整只手都掉了,才够得上表彰的标准。在那个年代陈怀胜是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读过书会写字的人,而且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在跟社员闲聊时,程怀胜经常说“当年我是考上保定职业学校的,要不是那时搞一风吹,我现在也是工人阶级了”。伤口渐渐痊愈,媳妇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白天忙碌的出库入库,夜里抚摸着媳妇隆起的腹部,程怀胜觉得生活越来越有奔头。
暑往寒来,十月的一个夜里,一声婴儿的啼哭在村里响起。接生婆王二麻子揸叉着两只手从屋里走了出来,踢了一脚守在门口的程怀胜“傻小子,快去端热水,生了个大胖小子……”程怀胜简直高兴的找不到北了,应了一声往门外跑,竟然一头撞在门框上。“我能进去看看儿子吗?”程怀胜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去呗,傻小子”王二麻子接过脸盆又踢了程怀胜一脚。丈母娘前几天就到了 ,此时正用毛巾擦着李敬坤满是汗水的脸。见程怀胜进屋,李敬坤虚弱的对丈夫笑了笑,程怀胜此时不知说什么好,俯下身看着刚出生的儿子。娇嫩的小脸,通红的小手,看着看着程怀胜竟然满眼泪水,朦胧里他仿佛看见儿子逐渐长大,从孩童到少年……然而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是,此时的窗根下正蹲着一个满脸愤恨的人。
自从有了儿子,程怀胜觉得空气里都满是甜蜜的味道。然而当孩子出生的第四天,程怀胜下工回家时却看到了满脸愤怒的丈母娘和媳妇。“咋了?出什么事了?”程怀胜一头雾水。“你二嫂心肠歹毒,脏心烂肺”丈母娘愤愤地说“今天你二嫂家的大闺女来看孩子了”程怀胜不解的问道“那有什么?自家人来看孩子咋了?”丈母娘瞪了程怀胜一眼“你不知道孩子出生第四天和第六天不能看啊,你就没听说过四六风啊!”程怀胜这才恍然大悟“也许……也许……二嫂没记着日子吧……”媳妇李敬坤此时抬起头来说“我就不信她没记着日子,这就是她认为我看见了她和三哥的丑事,来报复咱们”媳妇的话很快得到了应验,果然在孩子出生的第六天,二嫂家的二闺女也来看了孩子。这下丈母娘不干了,闹着要把李敬坤接回娘家住。程怀胜紧拦慢拦才拦住娘俩,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才仅仅是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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