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元年七月,以高力士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初,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黄衣廪食,守门传命而已。天后虽女主,宦官不用事。中宗时,嬖幸猥多,宦官七品以上至千余人,然衣绯者尚寡。帝在藩邸,力士倾心奉之;及为太子,奏为内给事。至是,以诛萧、岑功赏之。是后宦官稍增至三千余人,除三品将军者寖多,衣绯、紫者千余人。宦官之盛自此始。
臣祖禹曰:自古国家之败,未有不由子孙更变祖宗之旧也。创业之君,其得之也难,故其防患也深;其虑之也远,故其立法也密。后世虽有聪明才智之君,高出群臣之表,然未若祖宗更事之多也。夫中人不可以假威权,盖近而易以为奸也。明皇不戒履霜之渐,而轻变太宗之制,崇宠宦官,增多其员,自是以来,寖干国政,其原一启,末流不可复塞。唐室之祸,基于开元。书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为人后嗣,可不念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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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姚崇为相。尝奏请序进郎吏,帝仰视殿屋,崇再三言之,终不应。崇惧,趋出。高力士谏曰:「陛下新总万机,宰相奏事,当面加可否,奈何一不省察!」
帝曰:「朕任崇以庶政,大事当奏闻共议之。郎吏卑秩,乃一一以烦朕邪!」会力士宣事至省中,为崇道帝语,崇乃喜。闻者皆服帝识人君之体。
臣祖禹曰:人君劳于求贤,逸于任人。
古者畴咨佥谐,然后用之。苟得其人,则任而无疑,乃可以责成功。明皇既相姚崇,而委任之如此,其能致开元之治,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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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正月,并州长史薛讷奏请击契丹,帝亦以冷陉之役,欲讨之,群臣姚崇等多谏。甲申,以讷同紫微黄门三品,将兵击契丹,群臣乃不敢言。
臣祖禹曰:姚崇等以其君讨契丹为是邪,当成之;为非邪,当争之。不可微谏而止也。明皇既不听谏,又益甚之,遂相薛讷,而使之将兵。崇等乃不敢言,则是人君可以威胁群臣,而遂其非也。
然则君有大过,将何以止之?夫人臣谏而不听,则当去位。苟不能强谏,而视其君之过举,至于天下咸怨,其臣则曰:「非我不谏,君不能用我也。」始则择利以处其身,终则引谤以归其君,此不忠之大者也。使君骄其臣,而轻于用武,天下不胜其弊,崇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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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为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寝。听朝罢,多从诸王游。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礼,饮食起居,相与同之。于殿中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谓之五王帐。宋王成器尤恭慎,未尝议及时政,与人交结,帝愈信重之。故谗间之言,无自而入。
臣祖禹曰:文王孝于王季,故友于兄弟。睦于太姒,故慈于子孙,以及其家邦。至于鸟兽草木,无不被其泽者,推其心而已矣。先王未有孝而不友,友而不慈者也。至于后世帝王,或能于此,则不能于彼,何哉?
非其才不足以为圣贤,不能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明皇以藩王有功,成器居嫡长,而能辞位以授之。故明皇之心笃于兄弟,盖成器之行有以养其友爱之心也,是以能全其天性,而谗间之言无自入焉。呜呼,苟能充是心,则仁不可胜用也,至于为人父则以谗杀其子,为人夫则以嬖黜其妻,为人君则以非罪殄戮其臣下,是皆不能充其类也。苟不充其类,则其为善岂不出于利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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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十二月,或上言按察使徒烦扰公私,请精选刺史、县令,停按察使。帝命召尚书省官议之。
姚崇以为今止择十使,犹患未尽得人,况天下三百余州,县多数倍,安得刺史、县令皆称其职乎?乃止。
臣祖禹曰:姚崇之辩虽能折议者之言,然亦未为得也。夫天子者,择一相而任之;一相者,择十使而使之。十使者,择刺史、县令而置之。贤者举之,不肖者去之,则君不劳而天下治矣。故有一相,则有十使,有十使,则有刺史、县令矣,何患乎不得其人哉?
任相者,天子之事也。选使者,相之职也。察吏者,使之责也。郡县之广,守令之众,焉得人人而择之?苟相得其人,则委之择大吏而已矣。
吏非其人,则是相之不才也,退之而已矣。崇不论此,乃以为刺史、县令不可徧择,岂宰相之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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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姚崇荐广州都督宋璟自代。
十二月,帝将幸东都,以璟为刑部尚书、西京留守,遣内侍将军杨思勖迎之。璟在涂,竟不与思勖交言。思勖素贵幸,归诉于帝。帝嗟叹良久,益重璟。
臣祖禹曰:昔申枨以欲不得为刚,宋璟所以能刚,其唯无欲乎?明皇以此重之,可谓能知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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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为相,突厥默啜自则天世为中国患,朝廷旰食,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灵荃得其首,自谓不世之功。
璟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竞生心徼幸,痛抑其赏,逾年始授郎将,灵荃恸哭而死。
臣祖禹曰:宋璟可谓贤相矣,见其始而知其终,沮其胜而忧其败,惩人主之好武,为天下患之深也。其后明皇卒以黩武至于大乱,何其智之明欤?其可谓贤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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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宋相继为相,二人每进见,帝辄为之起,去则临轩送之。及李林甫为相,虽宠任过于姚、宋,然礼遇殊卑薄矣。
臣祖禹曰:三公坐而论道,天子所与共天位治天职者也。故其礼不可不尊,其任不可不重。自尧舜至于三代,尊礼辅相,诗、书著矣。汉承秦敝,崇君卑臣,然犹宰相进见天子,御坐为起,在舆为下,所以体貌大臣,而风厉其节也。开元之初,明皇励精政治,优礼故老,姚、宋是师。天宝以后,宴安骄侈,倦求贤俊,委政群下。
彼小人者,惟利是就,不顾国体,巧言令色,以求亲昵,人主甘之,薄于礼而厚于情,是以林甫得容其奸。故人君不体貌大臣,则贤者日退,而小人日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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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四月,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张说兼朔方军节度使。
臣祖禹曰:宰相之职,无不总统。而兼节制一道,此开元之乱制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夫宰相,百官之首也。名且不正,则何以正百官矣?」自古官制之紊,未有如开元者,然则后世何所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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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制增太庙为九室。
臣祖禹曰:「七世之庙,可以观德。」荀卿曰:「有天下者事七世。」天子七庙,自古以来未之有改也。其祖宗有功德而其庙不毁,则无世数。商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然则三昭三穆之外,犹足以祖有功而宗有德矣。明皇始为九庙,过其制矣。夫礼不可多也,不可寡也,三代之礼,所以为后世之法者尽矣,唐制何所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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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诸卫府兵自成丁从军,六十而免,其家又不免杂徭,浸以贫弱,逃亡略尽,百姓苦之。
张说建议请募壮士充宿卫,不问色役,优为之制,逋逃者必争出应募。帝从之。旬日得精兵十三万,分隶诸卫,更番上下。兵农之分,自此始矣。
臣祖禹曰:唐制,诸卫府有为兵之利而无养兵之害,田不井而兵犹藏于民。后世最为近古,有便于国者也。开元之时,其法寖隳,非其法不善,盖人失之。
张说不究其所以而轻变之。兵农既分,其后卒不能复古,则说之为也。夫三代之法出于圣人,及其末流,亦未尝无弊。救之者举其偏以补其弊而已。若并其法废之,而以私意为一切苟简之制,则先王之法,其存者几何?天下之务,常患于议臣之好改旧章,此所以多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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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三年。初,隋国马皆为盗贼及戎狄所掠,唐初才得牝牡三千匹于赤岸泽,徙之陇右,命太仆张万岁掌之。万岁善于其职,自贞观至麟德,马蕃息及七十万匹。分为八坊、四十八监,各置使以领之。
是时,天下以一缣易一马。垂拱以后,马潜耗太半。帝初即位,牧马有二十四万匹,以太仆卿王毛仲为内外闲廐使,少卿张景顺副之。至是有马四十三万匹,牛羊称是。帝之东封,以牧马数万匹从,色别为群,望之如云锦。帝嘉毛仲之功,加开府仪同三司。
臣祖禹曰:诗美卫文公曰:「秉心塞渊,騋牝三千。」夫塞故能诚,渊故能通,诚于己而通于人,所以致物之多也。唐之国马,惟得一能臣而掌之,不数十年,而其多过于二百倍,由其任职之专也。
传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夫马必生于边隅,而养于苦寒之地,稍迁之中国,则莫能壮也。三代诸侯之国,虽皆有马,以春秋之时考之,未若晋之强也。
郑之小驷,出于河南,故不可乘也。唐养马于陇右,非独就其水草之美,盖置之西戎之地,以求其健也。凡欲制事,得其人而善其法,岂有不胜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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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四月,岐王范薨,赠谥惠文太子。
臣祖禹曰:太子,君之贰将以付畀宗庙社稷之重,非官爵也。而以为赠,何哉?虽亲爱其弟,欲以厚之,然不正之礼,不足为后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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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八月,帝以生日宴百官于花萼楼下。
源乾曜、张说帅百官上表,请以每岁八月五日为千秋节,布于天下,咸令宴乐。寻又移社就千秋节。
臣祖禹曰:太宗不以生日宴乐,以为父母劬劳之日也。乾曜等乃以人主生日为节,又移社以就之。夫节者,阴阳气至之候,不可为也;社者,国之大祀,不可移也。
明皇享国既久,骄心寖生,乾曜、说不能以义正君,每为謟首以逢迎之,后世犹谓说等为名臣,不亦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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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正月,王毛仲赐死,自是宦官势益盛。高力士尤为帝所宠信,尝曰:「力士上直,吾寝则安。」
故力士多留禁中,稀至外第。四方表奏,皆先呈力士,然后奏御。事小,力士即决之,势倾内外。
臣祖禹曰:明皇不监石显之事,而宠任力士。至使省决章奏。以万机之重,委之阍寺,失君道甚矣。其后李林甫、杨国忠皆因力士以进,迹其祸乱所从来者渐矣。传曰:「存亡在所任。」人君可不慎其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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