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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武惠妃譛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
帝大怒,以语宰相,欲皆废之。张九龄谏曰:「陛下践阼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譛,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帝不悦。
李林甫初无所言,退而私谓宦官之贵幸者曰:「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帝犹豫未决。惠妃密使官奴牛贵儿谓九龄曰:「有废必有兴,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九龄叱之,以其语白帝,帝为之动色。故终九龄罢相,太子得无动。明年,将废太子,帝召宰相谋之。林甫对曰:「此陛下家事,非臣等宜预。」帝意乃决。
臣祖禹曰:明皇三子之废,系于李林甫之一言;其得未废,系于张九龄之未罢。相贤,则父子得以相保;相佞,则天性灭为仇雠。置相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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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四月,监察御史周子谅弹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帝怒甚,命左右㩧于殿庭,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蓝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贬九龄荆州长史。
臣祖禹曰:古之杀谏臣者,必亡其国。
明皇亲为之,其大乱之兆乎?开元之初,谏者受赏,及其末也而杀之。非独于此而异也。始诛韦氏,抑外戚,焚珠玉锦绣,诋神仙,禁言祥瑞,岂不正哉!其终也,惑女宠,极奢侈。求长生,悦禨祥,以一人之身,而前后相反如此,由有所陷溺其心故也,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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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皆为庶人,寻赐死。七月,大理卿徐峤奏:「今岁天下断死刑五十八。」
大理狱院,由来相传杀气大盛,鸟雀不栖,今有鹊巢其树。于是百官以几致刑措,上表称贺。帝归功宰辅,赐李林甫爵晋国公,牛仙客豳国公。
臣祖禹曰:明皇一日杀三子,而林甫以刑措受赏,谗謟得志,天理灭矣,安得久而不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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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二月,群臣上尊号曰开元圣文神武皇帝。
臣祖禹曰: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王称王,岂其德不足欤?名号一而已矣。及兼皇帝之号,固已僭矣。后世因而不改,以为法后王也。汉哀惑于妖谶,太初始有「陈圣刘太平」之号。周宣骄恣,自称天元,高宗称天皇,武后称天后。尊号之兴,盖本于开元之际,主骄臣谀,遂著以为故事,使其臣子生而加谥于君父,岂不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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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正月,帝梦玄元皇帝告云:「吾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汝遣人求之,吾当与汝兴庆宫相见。」
帝遣使求,得于盩庢楼观山间。闰四月,迎置兴庆宫。五月,命画玄元真容,分置诸州开元观。
臣祖禹曰:中庸曰:「诚则形,形则著。」扬雄曰:「人心其神矣乎?」人之有梦也,盖亦诚之形而心之神也。今夫入无人之室,而其心惴焉,则或闻肃肃之声,见罔象之形也,何心之动也?梦亦如是矣。
昔高宗恭默思道,诚心求贤,故梦帝赉之良弼,果求而得之。此其心之神也。
开元之末,明皇怠于庶政,志求神仙,惑方士之言,自以老子其祖也,故感而见梦,亦其诚之形也。自是以后,言祥瑞者众,而迂怪之语日闻,謟谀成风,奸宄得志,而天下之理乱矣。人君心术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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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元年,时天下声教所被之州二百三十一,羁縻之州八百,置十节度经略使以备边,凡镇兵四十九万人,马八万余匹。开元之前,每岁供边兵衣粮费不过二百万。
天宝之后,边将奏益兵寖多,每岁用衣千二十万匹,粮百九十万斛。公私劳费,民始困苦矣。
臣祖禹曰:海内之地非不广也,生民之财非不多也,人君苟能清心以治之,恭俭以守之,岂有不足之患哉?守成之君,不能持盈天下,于其安也而劳之,于其富也而刻之,是以天下之祸,常基于太平之时。至于乱已成,而人主犹不悟也,岂非好大多欲,任失其人之咎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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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府法曹参军田同秀上言:「见玄元皇帝于丹凤门外之空中,告以我藏灵符在尹喜故宅。」
帝遣使于故函谷关求得之。群臣上表,以函谷宝符潜应年号,请于尊号加天宝字。从之。
二月,飨玄元皇帝于新庙。甲午,飨太庙。丙申,合祀天地于南郊。改桃林县曰灵宝。田同秀除朝散大夫。
臣祖禹曰:孟子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矣。」明皇崇老喜仙,故其大臣谀,小臣欺。
盖度其可为而为之也。不惟信而惑之,又赏以劝之,则小人孰不欲为奸罔哉?昔汉文一为新垣平所诈,而终身不复言神仙之事,可谓能补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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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三月,追尊周上御大夫为先天太皇,皋繇为德明皇帝。
臣祖禹曰:老子之父,书传无见焉,取方士附会之说而追尊加谥,不亦诬乎?皋陶作士,而作史者以为大理,既不经矣。又以为李氏所出而尊之,尤非其族类也。
唐之先祖出于陇西狄道,非有世次可考,而必托之上古以耀于民,非礼之礼,适所以为后世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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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载正月,帝谓宰相曰:「朕比以甲子日于宫中为坛,为百姓祈福。朕自草黄素置案上,俄飞升天,空中语云:圣寿延长。又朕于嵩山炼药成,以置坛上,及夜,左右欲收之,又闻空中语云:药未须收。此日守护达旦,乃收之。」太子、诸王、宰相皆上表贺。
臣祖禹曰:明皇假于怪神以罔天下,言之不怍,而居之不疑。何以使其臣下不为欺乎?
是率天下而欺己也。昔汉武封太室,而从官謟谀,言有呼万岁者。明皇乃自为诈,又甚于汉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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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武惠妃薨,帝悼念不已,后宫数千,无当意者。或言寿王妃杨氏之美,绝世无双,帝见而悦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为女冠,号太真,更为寿王娶左卫郎将韦昭训女,潜内太真宫中,不期岁,宠遇如惠妃。七月,册昭训女为寿王妃。八月,册太真为贵妃。
臣祖禹曰:卫宣公纳伋之妻,国人恶之。
明皇杀三子,又纳子妇于宫中,用李林甫为相,使族灭无罪。父子、夫妇、君臣,人之所以立也,三纲绝矣,其何以为天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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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载十月,帝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
忠嗣上言:「石堡险固,吐蕃举国守之。今顿兵其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厉兵秣马,俟其有衅,然后取之。」帝意不快。
将军董延光自请将兵取石堡城,帝命忠嗣分兵助之。忠嗣不得已奉诏,而不尽副延光所欲,延光怨之。
李光弼言于忠嗣曰:「大夫以爱士卒之故,不欲成延光之功,虽迫于制书,实夺其谋也。何以知之?今以数万众授之,而不立重赏,士卒安肯为之尽力乎!然此天子意也。彼无功,必归罪于大夫。大夫军府充牣,何爱数万段帛,不以杜其谗口乎?」忠嗣曰:「今以数万之众争一城,得之未足制敌,不得亦无害于国,故忠嗣不欲为之。今受责天子,不过以金吾、羽林一将军归宿卫,其次不过黔中上佐,忠嗣岂以数万人命易一官乎!」
延光过期不克,言忠嗣沮挠军计。帝怒。李林甫因使人诬告忠嗣,敕征入朝,贬汉阳太守。八载,帝使哥舒翰攻石堡城,拔之,唐士卒死者数万,果如忠嗣之言。
臣祖禹曰:王忠嗣可谓贤将矣。不为无益害有益,不以所得易所亡,不顾一身之危而惜士卒之命,其可谓贤将矣。然忠嗣知石堡之不可取,莫若固守前议,而勿分兵以助延光,均之得罪,不亦宜乎!既黾勉奉诏予之兵,而复挠其谋,使谗人得以借口,岂忠嗣思之未至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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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以高仙芝为安西四镇节度使。自唐兴以来,边帅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其四夷之将,虽才略如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犹不专大将之任,皆以大臣为使以制之。
及开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为边将者十余年不易,始久任矣。皇子则庆、忠诸王,宰相则萧嵩、牛仙客,始遥领矣。盖嘉运、王忠嗣专制数道,始兼统矣。
李林甫欲杜边帅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书,乃奏言:「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陛下诚以恩洽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帝悦其言,始用安禄山。至是,诸道节度使尽用胡人,精兵咸戍北边,天下之势偏重,卒使禄山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专宠固位之谋也。
臣祖禹曰:李林甫巧言似忠,明皇故信而不疑。然以胡人不知书,则不必聪明圣智之主而后能知其谋也。明皇蔽于吞灭四夷,欲求一切之功,是以李林甫得其计以中其欲。人君苟不能以义制欲,迷而不复,何所不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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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载二月,引百官观左藏,赐物有差。帝以国用丰衍,故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
臣祖禹曰:财者,天地之所生,而出于民之膏血。先王知稼穑之艰难,杼柚之勤劳。故取之有制,而用之有节。明皇暴敛而横费之,其不爱惜如此,安得无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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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以符瑞相继,皆祖宗休烈,六月,上圣祖号曰大道玄元皇帝,上高祖谥曰神尧大圣皇帝,太宗谥曰文武大圣皇帝,高宗谥曰天皇大圣皇帝,中宗谥曰孝和大圣皇帝,睿宗谥曰玄真大圣皇帝,窦太后以下皆加谥曰顺圣皇后。
十三载二月,朝献太清宫,又上圣祖尊号曰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太皇大帝。享太庙。上高祖谥曰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太宗谥曰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高宗谥曰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中宗谥曰孝和大圣大昭孝皇帝,睿宗谥曰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以汉家诸帝皆谥「孝」故也。
臣祖禹曰:自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谥号惟一而已。既称天以诔之,则子孙不可得而改也。
高宗不师古昔,始改祖宗旧谥,天宝以后,增加复重,至繁而不可纪。夫祖宗苟有高世之功德,则曰「文」曰「武」足矣;若其无功德,而子孙妄加之,则是诬之,而使天下后世以为讥玩也。故夫孝子慈孙之欲显其亲,莫若使名副其实而不浮,则天下心服之矣,未闻以谥号繁多为贵也。唐之典礼不经,亦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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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载十月,太白山人王玄翼上言,见玄元皇帝,言宝仙洞有妙宝真符。命刑部尚书张均等往求,得之。时帝尊道教,慕长生,故所在争言符瑞,群臣表贺无虚月。李林甫等皆请舍宅为观,以祝圣寿。帝悦。
臣祖禹曰:昔秦始皇削平六国,汉武帝驱攘四夷,皆雄才之主也。及其为方士之所欺玩,无异于婴儿。
人君惟恭俭寡欲,清虚以居上,则邪謟无自而入矣。其心一有所蔽,鲜不为惑也。明皇不正其心,故小人争为幻以惑之,其神明精爽既夺矣,此所以养成大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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