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元年正月,始用杨炎议。
约百姓丁产定等级,作两税法。比来新旧征科色目,一切罢之。二税外辄率一钱者,以枉**。
臣祖禹曰:立法者其始未尝不廉,而终于贪;出令者其始未尝不戒,而终于废。法令者,人君为之而与天下共守之者也。苟朝廷自不守其法,则天下其谁守之?德宗之政,名廉而实贪,故其令始戒而终废。
其初禁暴非不严也,而刻剥之令纷然继出,天下不胜其弊。盖法虽备具而意常诛求,人君用意出于法外,天下之吏奉朝廷之意而不奉其法,逆意有罪,奉法无功,是以法虽存而常为无用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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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初即位,疏斥宦官,亲任朝士,而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宦官武将得以借口,曰:「南牙文臣赃动至巨万,而谓我曹浊乱天下,岂非欺罔邪?」于是帝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
臣祖禹曰:德宗之不明,岂足与有为哉?二臣以赃败而疑天下之士皆贪,何其信小人之深而待君子之浅也!
舜不以朝有四凶而不举元凯。周不以家有管、蔡而不封懿亲。夫以失于一人而不取于众,是以噎而废食也。
己则不明,不能求贤,卒委宦者以为腹心,乃疑朝士皆不可倚仗,不自知其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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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二月,以御史大夫卢杞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杞阴狡,欲起势立威,小不附己者,必欲置之死地。引太常博士裴延龄为集贤直学士,亲任之。
臣祖禹曰:君子与小人,莫不引其类而聚于朝。人君得一贤者而相之,为相者举其类而进之,后之进者亦举其类。继之者莫非贤也,其国未尝无人焉。
则是得一贤而百姓被其德泽者,数十年而未已也。其任小人也,岂特一时之患哉!亦举其类而进之。
后之进者亦举其类,继之者莫非小人也。是以任一不肖而天下被其灾害者,亦数十年而未已焉。德宗既相卢杞,而把复引延龄以为助,则其国政可知矣。
卢杞相于建中之初,而延龄用于正元之后,是始终之以小人也。故德宗之时,贤人君子常阨穷而道不得行,由小人汇进而不已也。人君置相,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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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四月,帝遣中使发河朔三镇兵讨田悦。
王武俊不受诏,执使者送朱滔。
滔言于众曰:「将士有功者,吾奏求官勋皆不遂。今欲与诸君共趋魏州,击破马燧以取温饱,何如?」皆不应。三问,乃曰:「幽州之人,自安、史之反,从而南者无一人得还,今其遗人痛入骨髓。况太尉、司徒皆受国宠荣,将士亦各蒙官勋,诚且愿保目前,不敢更有侥觊。」滔默然而罢。乃诛大将数十人,厚抚循其士卒。
帝闻之,以力未能制滔,赐滔爵通义郡王,冀以安之。滔反谋益甚,分兵营于赵州,刘怦以书谏止之,滔不从;遣人诱张孝忠,孝忠拒之。滔将兵发深州,至束鹿,将行,士卒忽大乱,𬤎喧噪曰:「天子令司徒归幽州,奈何违敕南救田悦!」滔大惧,走匿。
蔡雄等矫传滔令谕士卒曰:「今兹南行,乃为汝曹,非自为也。」众乃共杀敕使,又呼曰:「虽知司徒此行为士卒,终不如且奉诏归镇。」雄复谕之,众然后定。
滔即引军还深州,密令访察唱乱者,得二百余人,悉斩之。乃复引兵而南,众莫敢前郤。
臣祖禹曰:民皆有常性,饥食渴饮,以养其父母妻子而终天年,此人情之所欲也,岂乐为叛而沈其族哉!
然自古治少而乱多,由上失其道而民不知所从,故奸雄得以诡其众而用之也。天宝以后,幽蓟为反逆之区,中国视之,无异戎狄。朱滔劫其民如此,不得已而后从之,亦足见其本非好乱也。君人者可以省己而修政矣。
诗序曰: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先王不以罪四夷而咎中国,反求诸己,自修而已矣。
人君苟行仁政,使民亲其长,爱其上,驱之为乱,莫肯从也,奸雄岂得而诈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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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两河用兵,月费百余万𦈏,府库不支数月。
太常博士韦都宾、陈京建议,以为:「货利所聚,皆在富商。请括富商钱出万𦈏者,借其余以供军计。天下不过借一二千商,则数年之用足矣。」帝从之。诏借商人钱,令判度支条上。判度支杜佑大索长安中商贾所有货,意其不实,辄加搒捶,人不胜苦,有缢死者。
长安嚣然,如被寇盗,计所得才八十余万𦈏。又括僦柜钱,凡蓄积钱、帛、粟、麦者,皆借四分之一,封其柜窖。百姓为之罢市,相帅遮宰相马自诉,以千万数。
卢杞始慰谕之,势不可遏,乃疾驱自他道归。计悉借商所得二百万绢,人已竭矣。
臣祖禹曰:人君用天下之力,取天下之财,征伐不庭,以一海内,所以保民也。而兵革既起,未尝不虐其民,暴敛之害,甚于寇盗。寇盗害民之命,而暴敛失民之心。害民命者,君得而治之;君失民心,则不可得而复收也。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借商之事可见矣。
议者必曰:「不有小害,不得大利;不有小残,不成大功。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是以人主甘心焉,而卒致大乱,此不可以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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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初即位,崔祐甫为相,务崇宽大,故当时以为有贞观之风,想望太平。及卢杞为相,知帝性多忌,因以疑似离间群臣,劝帝以严刻御吏,中外失望。
臣祖禹曰:德宗性本猜克,故小人易入。用崔祐甫则治,用卢杞则乱。祐甫辅之以宽大,固益其德矣;把辅之以严刻,则合其性焉,由其本猜克故也。当其即政之始,励精求治,犹能任贤,一为小人所指导,而终身不复。使祐甫用于贞元之后,亦岂得行其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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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奏:本道税钱每千请增二百。
五月,诏他道皆如淮南。又盐每斗价皆增百钱。
十一月,加少游同平章事。
臣祖禹曰:少游重敛加赋,以媚上求宠,此民贼也。德宗推其法于天下,而以宰相赏之。是以百吏承风,竞为刻剥,民不胜困,以至大乱。
夫以天官赏民贼,安得无颠覆之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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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四年正月,关播荐李元平有将相之器,帝擢元平为汝州别驾。李希烈袭陷汝州,捕之,伪署御史中丞。
播闻之,诧曰:「元平事济矣!」谓必覆贼而建功也。左右笑之。无何,贼伪署为宰相。有告其贰者,元平断一指自誓。帝患希烈,问计于卢杞。
杞恶颜真卿,对曰:「真卿为四方所信,使宣慰希烈,可不劳师旅而服。」帝以为然,命真卿宣慰希烈,为希烈所留。真卿叱责之,竟为希烈所杀。
臣祖禹曰:关播荐李元平,卢杞陷颜真卿,宰相之所好恶如此,其事暴于天下,非难见也。
而德宗不知,惟其不好直而好佞,所以蔽也。相非其人,欲不乱,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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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行税间架、除陌钱法。时河东、泽潞、河阳、朔方四军屯魏县,神策、永平、宣武、淮南、浙西、荆南、江西、沔鄂、湖南、黔中、剑南、岭南诸军,环淮宁之境。旧制,诸道军出境,则仰给度支。
帝优恤将士,每出境,加给酒肉,本道粮仍给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给,故将士利之。各出境才逾境而止,月费钱百三十余万𦈏,常赋不能供。判度支赵赞乃奏行二法,所谓税间架者,每屋两架者为间,上屋税钱二千,中税千,下税五百。吏执笔握筭,入人室庐计其数。
或有宅屋多而无它资者,出钱动数百𦈏。敢匿一间,杖六十,赏告者钱五十𦈏。官所谓除陌钱者,公私给与及卖买,每𦈏官留五十钱,给它物及相贸易者,约钱为率。
敢隐钱百,杖六十,罚钱二千,赏告者钱十𦈏。其赏钱皆出坐事之家。于是愁怨之声闻于远近。
臣祖禹曰:易剥之六/四曰:「剥床以肤,凶。」夫床者,肤之所依也。剥床不已,必害于肤;剥民不已,必害于君。故象曰「切近灾也」。德宗有平一海内之志,而求欲速之功,不务养民而先用武,军食不足,则暴征横敛以继之,民愁兵怨,激而成乱。自古不固邦本而攻战不息者,必有意外之患,此后王之深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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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翰林学士陆贽以兵穷民困,恐别生内变,乃上奏,其略曰:「将不能使兵,国不能驭将,非止费财玩寇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灾。」又曰:「无纾目前之虞,或兴意外之患。」「人者邦之本,财者人之心。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颠瘁矣。」又曰:「人摇不宁,事变难测。是以兵贵拙速,不尚巧迟。若不靖于本,而务救于末,则救之所为,乃祸之所起也。」
又论关中形势,略曰:「今关辅之间,兴发已甚,宫苑之内,备卫不全。万一将帅之中,又如朱滔、希烈。或负固边垒,诱致豺狼;或窃发郊畿,惊犯城阙,未审陛下复何以备之?贽请追还神策六军,明敕泾、陇、邠、宁,但令严备封守,仍令更不征发,使知各保安居。又降德音,罢京城及畿县间架等杂税,则冀己输者弭怨,见处者获宁,人心不摇,邦本自固。」帝不能用。
臣祖禹曰:贤者之知国,如良医之知疾,察其形以为病色,视其脉理而识死生之变,不待其颠仆而后以为病也。陆贽论用兵之致乱,如蓍龟之先见,何其智哉!
夫岂如瞽史之知天道乎,亦观其事而知之也。非独如贽之贤者能知之,意天下之凡民亦必有知之者,惟人君不觉也。天下之患,在于人莫敢言而君不得知。言之而不听,则末如之何也,必乱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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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烈围襄城,危急,帝发泾原等诸道兵救之。
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将兵五千至京师。军士冒雨寒甚,多携子弟而来,冀得厚赐遗其家。
既至,一无所赐。发至浐水,诏京兆尹王翃犒师,唯粝食菜啖。众怒,蹴而覆之,遂作乱。
还趋京城,百姓狼狈骇走,贼大呼告之曰:「汝曹勿恐,不夺汝商货僦质矣,不税汝间架陌钱矣!」
臣祖禹曰:昔秦逐匈奴戍五岭,而陈胜起大泽,隋伐突厥、高丽,而杨玄惑乱黎阳。自古攻战不已,倾国以外向者,必召内患,民疲而本摇故也。
襄城之危,德宗以为至忧,故竭天下之力以救之,而不知大盗之覆都邑,譬之欲除疥而疾溃于腹心,欲救四支而祸发于头目。兵革既起,天下之变,其可胜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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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神策军使白志贞掌召募禁兵,东征死亡者,志贞皆隐不以闻,但受市井富儿赂而补之,名在军籍受赐,而身居市𨴻为贩鬻。司农卿段秀实上言:「禁兵不精,其数全少,猝有患难,将何以待之?」不听。至是,帝召禁兵以御贼,竟无一人至者,帝乃出幸奉天。
臣祖禹曰:周公作立政以戒成王,自左右常伯至于缀衣、虎贲,皆选忠良而勿以险人。是时齐侯吕伋掌天下之兵,故康王之立,太保命仲桓、南宫毛取二干戈、虎贲百人,以逆周家,以为天子心膂爪牙者,太公之子也。
其发之也,以宰相之命,二诸侯往焉。慎重如此,王室其可乱乎!晋悼公使弁紏御戎,荀宾为右,使训诸御知义,群驺知礼,故可用也。至汉之时,宿卫者犹以忠力之臣与公卿之子,盖古之遗法也。夫以天子之尊,必使诸侯与天下之贤者共扞卫之,训其徒旅,使知礼义,不如是,不足以为固也。后世苟简,人君多疑,宁与小人而不与君子。德宗之世,所任尤非其人,至于变起京邑,而无一卒之卫。其后惩前之失,委之宦者,而其祸愈深。
夫聚天下不义之人,使执利器,而环天子之居,不以付之忠贤,臣是以知后世人主之不尊,国家之无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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