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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学士姜公辅叩马言曰:「朱泚尝为泾帅,坐弟滔之故,废处京师。臣尝谓陛下既不能推心待之,则不如杀之,母贻后患。今乱兵若奉以为主,则难制矣。请召使从行。」帝仓卒不暇用其言,曰:「无及矣。」
既而姚令言与乱兵谋,果迎泚而立之。帝初至奉天,诏征诸道兵入援。有上言:「朱泚为乱兵所立,且来攻城,宜早修守备。」卢杞切齿言曰:「朱泚忠贞,群臣莫及,奈何言其从乱,伤大臣心!臣请以百口保其不反。」
帝亦以为然。又闻群臣劝泚奉迎,乃诏诸道援兵至者皆营于三十里外。姜公辅谏曰:「今宿卫军寡,防虑不可不深。若泚竭忠奉迎,何惮于兵多;如其不然,有备无患。」帝乃悉召援兵入城。卢杞及白志贞言于帝曰:「臣观朱泚心迹,必不至为逆,愿择大臣入京城宣慰以察之。」帝以问从臣,皆畏惮无敢行。
金吾将军吴溆独请行,既至,为泚所杀。凤翔后营将李楚琳尝事朱泚,夜与其党作乱,杀节度使张镒。
始,帝以奉天迫隘,欲幸凤翔。户部尚书萧复遽请见,曰:「陛下大误!」凤翔将卒皆朱泚故部曲,其中必有与之同恶者。臣尚忧张镒不能久,岂得以銮舆蹈不测之渊乎!帝曰:「吾行计已决,试为卿留一日。」
明日,闻凤翔乱,乃止。是月,以复为吏部尚书,公辅为谏议大夫,并同平章事。朱泚自将逼奉天。
十一月,灵武留后杜希全等四军入援。将至,上召将相议道所从出。关播、浑瑊曰:「漠谷道险狭,恐为贼所邀。不若自乾陵北过,附柏城而行,营于城东北鸡子堆,与城中掎角相应,且分贼势。」卢杞曰:「漠谷路近,若为贼所邀,则城中应接可也。倘出乾陵,恐惊陵寝。」
浑瑊曰:「自泚围城,斩乾陵松柏,以夜继昼,其惊多矣。今城中危急,诸道救兵未至,惟希全等来,所系非轻,若得营据要地,则泚可破也。」杞曰:「陛下行师,岂比逆贼?若令希全等过,自惊陵寝也。」帝乃命希全等自漠谷进。希全等果为贼所邀,死伤甚众。城中出兵应接,为贼所败。是夕,四军溃,退保邠州。泚攻益急。
臣祖禹曰:人君如欲知其臣,听其言,而以事验之,则忠邪、贤不肖可得而见矣。姜公辅策朱泚必反,萧复言凤翔必乱,见几知变,何其明也!
卢杞以百口保泚,请遣大臣宣慰,而吴溆没于贼,又误援军,奉天益危。宰相谋国乖刺如此,则其人可知矣。奉天之守,实公辅与复是赖。
德宗虽以为相,不旋踵而疏斥之,把几亡社稷,至死犹以为贤。自古临祸难而不悟,鲜有如德宗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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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泚僭号大秦皇帝,置百官,以樊系为礼部侍郎。系为泚撰册文,既成,仰药而死。
臣祖禹曰:司马迁有言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使樊系能拒朱泚,不作册文而死,岂不为忠臣乎?而文成乃死,是亦为逆而已矣。
惜哉,其为忠与逆,在于作与不作而已。系之不敢拒泚,不过畏死而怯耳,而卒不免于死,其愚岂不甚哉!能死而不能拒泚,此特臧获婢妾之引决者耳,非能勇也。士有不幸而身处危乱者,其亦视此以为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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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泚攻围奉天经月,城中资粮俱尽。
帝尝遣健步出城觇贼,其人恳以苦寒为辞,跪奏乞一襦袴。帝为之寻求不获,竟悯默而遣之。时供御才有粝米二斛,每俟贼休息,夜缒人于城外,采芜菁根而进之。
帝召卿相将吏谓曰:「朕以不德,自陷危亡,固其宜也。公辈无罪,宜早降以救室家。」群臣皆顿首流涕,期尽死力,故将士虽困急,而锐气不衰。
臣祖禹曰:德宗以饥羸之卒,守一县之地,而当朱泚十万之师,备御俱竭,危不容喘,所恃者人心未去也。卒能克复宗社,不失旧物。而况以天下之大,亿兆之众,守之以道德,用之以仁义,其谁能敌之?
故人君苟得民心,则不在地之广狭,兵之众寡,王天下犹反掌也。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岂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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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泚既据府库之富,不爱金帛以悦将士,公卿家属在城者,皆给月俸。神策六军从车驾及哥舒曜、李晟者,泚皆给其家粮。加以缮完器械,日费甚广。及长安平,府库尚有余蓄,见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敛焉。
臣祖禹曰:德宗欲刬灭藩镇,故聚天下之财,因师出以为名,而多殖货利,以为人主可欺天下,而莫之知也。夫匹夫犹不可以家之有无欺其邻里,况人主内有余富,而可以不足欺天下乎?得财而失民,将谁与守矣?
其失国宜哉!而向之所积,反为盗资,货悖而出,犹不能竭。先王不以利为利,而以义为利,盖以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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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问陆贽以当今切务,贽以向日致乱,由上下之情不通,劝帝接下从谏。乃上疏,其略曰:「若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所甚恶者,陛下先去之。欲恶与天下同,而天下不归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
又曰:「四方既患于中外意乖,百辟又患于君臣道隔,郡国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诚不升于轩陛。上泽阙于下布,下情壅于上闻,实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实。」疏奏旬日,帝无所施行,亦不诘问。
贽又上疏,其略曰:「人各隐情,以言为讳,至于变乱将起,亿兆同忧,独陛下恬然不知,方谓太平可致。」
帝乃遣中使谕之曰:「朕本性甚好推诚,亦能纳谏,将谓君臣一体,全不隄防,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卖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他,其失反在推诚。
又谏官论事,罕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甚多,大扺皆是雷同,道听涂说,试加质问,遽即辞穷。
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拔擢!朕见从前以来,事祗如此,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亦非倦于接纳。」
贽上疏,其略曰:「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又曰:「唯信与诚,有补无失。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
又曰:「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上行之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又曰:「诚信之道,不可斯须而去身,愿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又曰:「仲虺赞成汤,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吉甫诵周宣,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唯以改过为能,不以无过为贵。智者改过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又曰:「谏官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
又曰:「陛下虽穷其辞,而非穷其理;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又曰:「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帝颇采用其言。
臣祖禹曰:德宗播迁,几于亡国,不能反求诸己,而以为失在推诚。既过而不改,又谏而不从,乃疑臣下之扬其恶而掠其美,因不复以听纳为事。甚矣,其无人君之德也。陆贽之言,曲尽其情,考其听从,曾无一二。臣故㓼其大略,以见德宗之性与其行事,以为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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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光顿兵不进,数上表暴扬卢杞等罪恶,众论𬤎腾,亦咎把等。帝不得已,贬杞为新州司马,白志贞为恩州司马,赵赞为播州司马。
臣祖禹曰:德宗之性,与小人合,与君子殊,故其去小人也难,远君子也易。忠正之士,一言忤意,则终身摈斥。卢杞、裴延龄之徒,至死而念之不衰。迫于危亡,不得已然后去之。君子则于其不可去而逐之矣。夫贤之与佞,正之与邪,听其所言,观其所行,亦足以知之矣。德宗反而易之,岂恶治而欲乱哉?盖其性与小人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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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元元年正月,萧复尝言于帝曰:「宦官自艰难以来,多为监军,恃恩纵横。此属但应掌宫掖之事,不宜委以兵权国政。」帝不悦。又尝言:「陛下践阼之初,圣德光被,自用杨炎、卢把以致今日。陛下诚能变更睿志,臣敢不竭力!倘使臣依阿苟免,臣实不能。」
又尝与卢杞同奏事,把顺帝旨,复正色曰:「卢把言不正。」帝愕然,退谓左右曰:「萧复轻朕。」
戊子,命复充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浙、福建、岭南等宣慰安抚使,实疏之也。既而刘从一及朝士往往奏留复,帝谓陆贽曰:「朕欲遣重臣宣慰,谋于宰相及朝士,佥谓宜然。今乃反复如此,朕为之怅恨累日。意复悔行,使之论奏邪!其不欲行,意趣安在?」
贽上奏曰:「若复有所请求,从一何容为隐!若从一自有回互,则复不当受疑,陛下何惮而不为辩明,乃直为此怅恨也!夫明则罔惑,辨则罔冤。惑莫甚于逆诈而不与明,冤莫痛于见疑而不与辨,是使情伪相糅,忠邪靡分。」帝亦竟不复辨也。
臣祖禹曰:德宗恶正直而保奸邪,故亲卢杞,疏萧复。嫌隙既开,无事而疑。陆贽之言,盖欲救其心术,而执疑耻过,不欲辨明,宁蓄诸心,暗昧不决而已。
此谗贼之所由入也。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其德宗之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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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在翰林,为帝所亲信,居艰难中,虽有宰相,大小之事,帝必与贽谋之,故当时谓之内相。
帝行止必与之俱。梁、洋道险,尝与贽相失,经夕不至,帝惊忧涕泣,募得贽者赏千金。久之乃至,帝喜甚,太子以下皆贺。然贽数直谏,迕帝意。卢杞虽贬官,帝心庇之。贽极言杞奸邪致乱,帝虽貌从,心颇不悦。故刘从一、姜公辅皆自下陈登用。贽恩遇虽隆,未得为相。
臣祖禹曰:德宗于危乱之中,斯须不可无陆贽。及其用裴延龄之譛,则弃之如脱屣然。于所厚如此,宜其无所不薄也。诗曰:「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其德宗之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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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至城固。帝长女唐安公主薨。四月,帝至梁州,欲为公主造塔,厚葬之。姜公辅表谏,以为:「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此宜俭薄,以副军须之急。」帝使谓陆贽曰:「唐安造塔,其费甚微,非宰相所宜论。公辅正欲指朕过失,自求名耳。相负如此,如何处之?」贽上奏极谏。帝意犹怒,罢公辅为左庶子。
臣祖禹曰:人君置相,必求天下之贤,盖欲闻其忠言嘉谋,以交修其所不逮也。书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而后世宰相与谏争之臣分其所职,人君得失,相不预焉。必责之谏臣,此謟谀之人持禄保位之计,非贤相之职业也。姜公辅一谏,德宗以为非所宜论,卒废黜之。不明之君,岂知所以任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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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问陆贽:「近有卑官自山北来者,率非良士。有邢建者,论说贼势,语最张皇,察其事情,颇似窥觇,今已于一所安置。如此之类,更有数人,若不追寻,恐成奸计。卿试思之,如何为便?」
贽上奏,以为今盗据宫阙,有冒险远来赴行在者,当量加恩赏,岂得复猜虑拘囚?其略曰:「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虑,而欲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又曰:「虚怀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情思附则感而悦之,虽寇雠化为心膂矣;意不亲,则惧而阻之,虽骨肉结为仇慝矣。」
又曰:「陛下智出庶物,有轻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御区宇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照群情,有先事之察;严束百辟,有任刑致理之规;威制四方,有以力胜残之志。由是才能者怨于不任,忠荩者忧于见疑,著勋业者惧于不容,怀反侧者迫于见讨。驯致离叛,搆成祸灾。」
臣祖禹曰:德宗好察而不明,是以致乱而不自知其非。陆贽欲正其心术,故必原其祸之所起而极论之,使之惩既往之失,防未来之悔也。诗曰:「犹之未远,是用大谏。」陆贽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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