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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二月,帝使人谕陆贽:「上以要重之事,勿对赵憬陈论,当密封手疏以闻。」
贽上疏,其略曰:昨臣所奏,惟赵憬得闻。陛下已至劳神,委曲防护,是于心膂之内,尚有形迹之拘,职同事殊,鲜克以济。恐爽无私之德,且伤不吝之明。
臣祖禹曰:凡此皆德宗心术之蔽也,故萧复谏之于前,陆贽论之于后,而终不改。盖愈以自疑为得驭下之术,而不知失为上之道,是以愈疑而愈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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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陆贽上疏奏论备边六失:其六曰机失于遥制:「自顷边军去就,裁断多出宸衷,选置戎臣,先求易制,多其部以分其力,轻其任以弱其心,遂令爽于军情亦听命,乖于事宜亦听命。戎虏驰突,迅如风飙,驲书上闻,旬月方报。守土者以兵寡不敢抗敌,分镇者以无诏不肯出师。贼既纵掠退归,此乃陈功告捷。其败丧则减百而为一,其捃获则张百而成千。将帅既幸于总制在朝,不忧罪累;陛下又以为大权由己,不究事情。」
臣祖禹曰:「明君用人而不自用,故恭己而成功;多疑之君自用而不用人,故劳心而败事。自古征伐,或胜或不胜,多由于此二者矣。传曰:师在制命而已,禀命则不威。且戎事在边,而人主自将,行兵**里之外,决策于九重之中,虽有方叔、召虎之臣,不得自便。此非敌国之所败,乃人主自败其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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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户部侍郎裴延龄奏:「臣判度支以来,检责诸州欠负八百余万绢,抽贯三百余万𦈏,呈样物三十余万绢。请别置欠负耗剩季库以掌之,梁练物别置月库以掌之。」诏从之。欠负皆贫人无可偿,徒存其数者,抽贯给用随尽,呈样、染练皆左藏正物,延龄徒置别库,虚张名数以惑帝。帝信之,以为能富国而宠之,实无所增也。
虚费吏人簿书而已。京城污湿地生芦苇数亩,延龄奏称咸阳有陂泽数顷,可牧廐马。帝使有司阅视,无之,亦不罪也。左补阙权德舆上奏,以为:「延龄取常赋支用未尽者充羡余,以为己功;县官先所市物,再给其直,用充别贮。边军自今春以来,并不支粮。陛下必以延龄孤直独立,时人丑正流言,何不遣信臣覆视,究其本末,明行赏罚?今群情众口,喧于朝市,岂京城士庶皆为朋/党邪?陛下亦宜回圣虑而察之。」帝不从。
臣祖禹曰:自古聚敛兴利之臣,非有生财之术,皆移东于西,指虚为实,徒张官吏,置簿书,以罔惑人主,取功赏而已。由明皇至于德宗,其事不谋而同。盖兴利必用小人,小人莫不为欺,故其所行,皆由一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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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宣武都知兵马使李万荣逐节度使刘士宁。帝议除亲王充节度使,令万荣知留后。
陆贽上奏,其略曰:为国之道,以义训人,将教事君,先令顺长。又曰:「若使倾夺之徒,便得代居其任,利之所在,人各有心,此源潜滋,祸必难救,非独长乱之道,亦开谋逆之端。」帝不从,以万荣为留后。
臣祖禹曰:自肃、代以来,藩镇之将,有杀逐其主帅者,因而授之。德宗之世,姑息尤甚,此教天下以篡也。
夫以下犯上,以臣逐君,此为国者所深恶,圣主之法必诛而无赦者也。不惟不讨,而又赏之,使天下皆无君,岂得不逼天子乎!礼曰:「政不正则君位危。」为国者必严上下之等,明少长之序,使不相陵越者,盖君欲自安也。唐之人主,坏法乱纪,无政刑矣,其何以为天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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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帝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无大小,必自选而用之。宰相进拟,少所称可,群臣一有谴责,往往终身不复收用。好以辩给取人,不得敦笃之士,艰于进用,群材淹滞。陆贽上疏谏,其略曰:「以一言称惬为能,而不核虚实;以一事违忤为咎,而不考忠邪。其称惬则付任逾涯,不思其所不及;其违忤则罪责过当,不恕其所不能。是以职司之内无成功,君臣之际无定分。」帝不听。
臣祖禹曰:昔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孔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夫为政不先有司,则君代臣职矣;不赦小过,则下无全人矣;不举贤才,则小人进矣。
失此三者,以为季氏宰且不可,而况为天下乎!自尧、舜以来,未有不由此三者而治,盖君人之常道也。德宗反之,足为后世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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贽又奏请均节财赋,凡六条:其二,请两税以布帛为额,不计钱数。其略曰:「谷帛者,人之所为也;钱货者,官之所为也。是以国朝著令,租出粟,庸出绢,调出缯、纩、布,曷尝有禁人铸钱而以钱为赋者也!
今之两税,独异旧章,但估资产为差,便以钱谷定税,临时折征杂物,每岁色目颇殊,惟计求得之利宜,靡论供办之难易。所征非所业,所业非所征,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减价以卖其所有,一增一减,耗损已多。望勘会诸州初纳两税年绢布,定估,比类当今时价,加贱减贵,酌取其中,总计合税之钱,折为布帛之数。」
臣祖禹曰:泉货所以权物之轻重,流于天下则为用,积于府库不为利也。何以知其然邪?谷帛出于民,而官不可为也;钱出于官,而民不可为也。
取其所有而与其所无,则上下皆济矣。是故以谷帛为赋,则/民不得不耕织以奉公上,此驱之于农桑也。如不取其所有,而取其所无,则/民之所有,弃之必贱矣;官之所无,收之必贵矣。谷帛轻则/民为之者少,钱重则物甚贱者多,是以利壅于上,民困于下,至于田野荒,杼轴空,由取其所无故也。然则以钱为赋,官岂得其利乎?为法者必使民去末而反本,则富国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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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裴延龄奏:「左藏库物多有失落,近因检阅使置簿书,乃于粪土之中得银十三万两,其匹段杂货百万有余。此皆已弃之物,即是羡余,应移置杂库,以供别敕支用。」大府少卿韦少华不伏,抗表称:「此皆每月申奏见在之物,请加推验。」执政请令三司详覆,帝不许,亦不罪少华。延龄每奏对,恣为诡谲,皆众所不敢言,亦未尝闻者,延龄处之不疑。帝亦颇知其诡妄,但以其好诋毁人,冀闻外事,故亲厚之。群臣畏延龄有宠,莫敢言,惟张滂、李充、李铦以职事相关,时证其妄,而陆贽独以身当之,日陈其不可用。
十一月,贽上书极陈延龄奸诈,数其罪恶。帝不悦,待延龄益厚。延龄日短贽于帝。
赵憬之入相也,贽实引之,既而有憾于贽,密以贽所讥弹延龄事告延龄,故延龄益得以为计,帝由是信延龄而不直贽。十二月,贽与憬约至帝前,极论延龄奸邪。帝怒形于色,憬默而无言。壬戌,贽罢为太子宾客。
臣祖禹曰:人君欲闻外事,岂不有贤者可任以为耳目乎?德宗知延龄诞妄而信之,是自蔽耳目也。其惑亦甚矣。夫奸臣之立于朝,非独狡佞足以惑其君心,必有大臣之不忠者附益而封殖之,故不可去也。
延龄之亲宠,陆贽之废黜,赵憬实为之助,憬之罪大矣。必若治之以春秋之法,憬其为诛首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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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二月,裴延龄譛陆贽、李充、张滂等失势怨望,动摇众心。四月,贬贽为忠州别驾,充等皆贬长史。帝怒未解,中外惴恐,以为罪且不测。
谏议大夫阳城率拾遗王仲舒等守延英门上疏,论延龄奸佞,贽等无罪。帝大怒,欲加城等罪,太子为之营救,帝意乃解,令宰相谕遣之。时朝夕欲相延龄,城曰:「脱以延龄为相,城必取白麻坏之。」恸哭于庭。
七月,城改国子司业,坐言延龄故也。
臣祖禹曰:韩愈作争臣论,当城未有言之时也,世之论者或祖袭愈之余意,讥城以在职久而不言,及陆贽之贬而后发。向若贽不贬,则无所成其名矣,岂得遂默而已乎?臣以为不然。扬雄曰:「或问贤,曰:为人所不能。城有待而为之者也。遏裴延龄为相,救陆贽将死,此人所不能,非贤孰能为之?一奋其忠,名震四方,终身废放,死而无憾。」自古处士之有益于国如城者鲜矣。后世犹责之无已,其不成人之美亦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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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六月,以窦文场、霍仙鸣皆为神策护军中尉。
是时,窦、霍势倾中外,藩镇将帅多出神策军,台省清要亦有出其门者矣。
臣祖禹曰:自是宦者专国矣。外则藩镇,内则台省,而多出其门,则其易置天子不难矣。刑赏,国之大柄也。其可以假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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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帝以奉天窘乏,故还宫以来,尤专意聚敛。藩镇多以进奉市恩,皆云税外方圆,亦云用度羡余,其实或割留常赋,或增敛百姓,或减刻吏禄,或贩鬻蔬果,往往私自入,所进才什一二。李兼在江西有月进,韦皋在西川有日进。其后常州刺史裴肃以进奉迁浙东观察使,刺史进奉自肃始。至是,宣歙观察使刘赞卒,判官严绶掌留务,竭府库以进奉,征为刑部员外郎。幕僚进奉自绶始。
臣祖禹曰:古之人君,或多难以兴国,或因乱而启霸。盖险阻艰难,忧患备尝,则知民之疾苦,事之愆失,困而后发其智,惧而后惩其心,故能有为也。德宗还自兴元,不知其贪以取亡,而惟货之求,愈务聚敛,政吏骈恶。纪纲大坏,德之不进,而其心谬戾亦甚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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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不欲生代节度使,自择行军司马以为储帅。李景略为河东行军司马,节度使李说忌之,乃厚赂中尉窦文场,使去之。会有传回鹘入寇者,帝忧之,以丰州当虏冲,择可守者,文场因荐景略。九月,以景略为丰州都防御使。
臣祖禹曰:德宗以姑息藩镇为事,然必自选参佐以副之者,犹欲出于己也。而藩臣得以计去之,宦者得以术使之,终不由己,惟其苟简多畏,无法以自守也。夫以一人之虑,其可胜左右之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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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裴延龄卒,中外相贺,帝独悼惜之。十月,以谏议大夫崔损同平章事。损尝为延龄所荐,故用之。
臣祖禹曰:孔子曰:「好贤如缁衣,取其敝又改为,好之而无已也。」裴延龄既死,而德宗犹思其人,又用其所荐者为相。使其好贤如此,岂不善哉!夫贤之入人也难,佞之惑人也深,是以鲜有好贤如好佞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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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以韦渠牟为左谏议大夫。帝自陆贽贬官,尤不任宰相,自御史、刺史、县令以上,皆自选用,中书行文书而已。然深居禁中,所取信者裴延龄、李齐运、王绍、李实、韦执谊及渠矣,皆权倾宰相,趋附盈门。
绍谨密无损益,实狡险掊克;执谊以文章与帝唱和,年二十余,召入翰林。渠牟形神愮躁,尤为帝所亲狎。帝每对执政,漏不过三刻,渠牟奏事,率至六刻,语笑款狎,往往闻外。所荐引,咸不次迁擢,率皆庸鄙之士。
臣祖禹曰:德宗悦人之从己,而恶人之违己。故守正之士难入,辨给之士易亲。
贞元之间,虽忠邪贤佞杂处于朝,而君子常阨穷,小人常得志。韦渠牟之徒在左右,王叔文之党事东宫,唐之小人,于是为多。其不至于亡,非不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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