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五

十三年六月,张茂宗许尚公主,未成婚,茂宗母卒,遗表请终嘉礼,帝许之。八月,起复茂宗左卫将军。左拾遗蒋又上疏,谏以兵革之急,古有墨衰从事者。未闻驸马起复尚主也。帝遣中使谕之,不止,乃特召对于延英,谓曰:「人间多借吉成婚者,卿何执此之坚?」

对曰:「婚姻丧纪,人之大伦,吉凶不可渎也。委巷之家,不知礼教,其女孤贫无恃,或有借吉从人,未闻男子借吉娶妇者也。」太常博士韦彤、裴堪复上疏谏。帝不悦,命趣下嫁之期。辛巳,成婚。

臣祖禹曰:朝廷者,礼义之所出也,而以丧婚习鄙悖之风,使四方何观焉?德宗即位之初,动必循礼,而其终如此,心无所主故也。委巷鄙慝之礼,法之所当禁也,乃引以为比,苟欲拒谏,不亦惑乎!

~~~

十二月,先是,宫中市物,令官吏主之,随给其直。比岁以宦者为使,谓之「宫市」,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其后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及要闹坊曲,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则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及论价之高下者。

率用直数百钱物,买人直数千物,多以红紫染故衣败缯,尺寸裂而给之,仍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人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其实夺之。商贾有良货,皆深匿之。每敕使出,虽沽浆卖饼者,撤业闭门。

谏官、御史数奏谏,不听。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入朝,具奏之,帝颇嘉纳。以问工部侍郎、判度支苏弁,弁希宦者意,对曰:「京师游手万家,无土著生业,仰宫市取给。」帝信之,故凡言「宫市」者皆不听。

臣祖禹曰:诗云:「惠此京师,以绥四国。」孔子曰:「近者悦,远者来。」京师者,诸夏根本,天子所与共守者也。而德宗残之如此,然则远者何所望乎?

当是时,刻剥遍天下,而京师甚焉。惟其委任宦官,是以弊政至于如此其极也。

~~~

十六年,义成监军薛盈珍为帝所宠信,欲夺节度使姚南仲军政,南仲不从,由是有隙。盈珍屡毁南仲于帝,帝疑之。盈珍又遣小吏程务盈乘驿诬奏南仲罪。

牙将曹文洽亦奏事长安,知之,追及务盈于长乐驿,杀之,沈盈珍表于厕中,自作表雪南仲之冤,遂自杀。帝闻而异之,征盈珍入朝。南仲恐谗之益深,亦请入朝。

四月,南仲至京师,帝问:「盈珍扰卿邪?」对曰:「盈珍不扰臣,但乱陛下法耳。且天下如盈珍辈何可胜数,虽使羊、杜复生,亦不能行恺悌之政,成攻取之功也。」帝默然,竟亦不罪盈珍,仍使掌机密。盈珍又言于帝曰:「南仲恶政,皆幕僚马少微赞之也。」

诏贬少微江南官,遣中使送之,推坠江中而死。

臣祖禹曰:德宗信宦者而疑群臣,故不分枉直,不辨是非,而其心常与宦者如一。疏群臣而外之,虽有实言,人杀身以明之,终不信也。至于宦者,则妄言,必听之,以为若出诸己也。故其为害,如木之有蠹,人之有膏肓之疾也。蠹深则木不可攻,疾久则与身为一,必俱亡而后已。原其祸,由人主与之为一故也。可不为深戒哉!」

~~~

先是,诸道兵讨吴少诚,既无统帅,每出兵,人自规利,进退不一,诸军自溃于小濦水,委弃器械资粮,皆为少诚所有。于是始议置招讨使。夏绥节度使韩全义本出神策军,素无勇略,专以巧佞货赂结宦官。中尉窦文塲爱厚之,荐于帝,以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十七道兵皆受节度。每议军事,宦官为监军者数十人坐帐中,争论纷然,莫能决而罢。天渐暑,士卒久屯沮洳之地,多疾疫,全义不存抚,人有离心。五月,与吴少阳等战于濦南广利原,锋镝未交,诸军大溃,全义退保五楼。七月,少诚进击之,诸军复大败。全义夜遁,保濦水县城。

臣祖禹曰:自古宦者预军政,未有不败国丧师者,而唐为甚,后世亦可以鉴矣。犹循覆车之轨,岂非有疑于将帅,而以宦者为可信乎!

则莫若慎择将帅,委任而勿疑之善也。且将帅忠贤,则不必监之;「苟非其人,将不顾其父母妻子,何有于宦者乎!臣见其为害,未见其有益也。」

~~~

山南东道节度使于𬱖因讨吴少诚,大募战士,缮甲厉兵,聚敛货财,恣行诛杀,有据汉南之志,专以慢上凌下为事。帝方姑息藩镇,知其所为,无如之何。

𬱖诬邓州刺史元洪赃罪,朝廷不得已,流洪端州,遣中使护送至枣阳。𬱖遣兵劫取归襄州。

中使奔归,𬱖表责洪太重。帝复以洪为吉州长史,乃遣之。又怒判官薛正伦,奏贬峡州长史。比敕下,怒已解,奏留为判官,一一从之。

臣祖禹曰:德宗初有削平藩镇之志,其明断似刚,其不畏似勇,然非实能刚勇也。夫刚,有血气之刚,有志气之刚,夫勇,有匹夫之勇,有天下之勇。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始盛而终衰,壮锐而老消,此血气之刚也。

其静也正,其动也健,此志气之刚也。血气之刚,可得而挫也;志气之刚,不可得而挫也。不度其可而为之,不虑其后而发之,此匹夫之勇也。

居之以德,行之以义,此天下之勇也。匹夫之勇,可得而怯也;天下之勇,不可得而怯也。是故至刚与大勇,人君不可不养也。德宗之初,欲有为者,血气之刚,匹夫之勇也。其出之也易,则其屈也必深;其发之也轻,则其挫也必亡。是以其终怯畏如此之甚也。

~~~

河东节度使李说薨,以其行军司马郑儋为节度使。帝择可以代儋者,以刑部员外郎严绶尝以幕僚进奉,记其名,即用为河东行军司马。

臣祖禹曰:昔魏献子为晋国之政,其县大夫皆以贤举。梗阳人欲纳货,其臣遽谏而辞之。德宗举藩镇之臣,乃以货利。虽为天下之主,不如列国之大夫也。

~~~

十七年正月,韩全义至长安,窦文塲为掩其败迹,帝礼遇甚厚。全义称足疾,不任朝谒,遣司马崔放入对。放为全义引咎,谢无功。

帝曰:「全义为招讨使,能招来少诚,其功大矣,何必杀人然后为功邪!」闰月,遣归夏州。

臣祖禹曰:诗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惟有常德者能之。」德宗急于文吏,缓于武夫,凡有土地甲兵者,皆畏缩而不敢治,难乎有常德哉!

~~~

初,李齐运受常州刺史李锜赂数十万,荐之于帝,以为浙西观察使、诸道盐铁转运使。

锜刻剥以事进奉,帝由是悦之。锜既执天下利权,以贡献固主恩,又以馈遗结权贵,恃此骄纵,无复所忌惮,盗取县官财,所部官属无罪受戮者相继。

浙西布衣崔善贞诣阙上封事,言宫市、进奉及盐铁之弊,因言锜不法事。帝览之,不悦,命械送锜。

锜闻其将至,预凿坑待之。善贞至,并锁械瘗坑中。远近闻之,不寒而栗。

臣祖禹曰:德宗本恶崔善贞直言,故使李锜甘心焉。善贞之死罪,非特以告锜也,钳天下之口,而长奸臣之威,实德宗杀之。是朝廷杀谏者,非锜杀告者也。

~~~

十九年七月,初,翰林待诏王伾善书,王叔文善棋,俱出入东宫,娱侍太子。叔文诡谲多诈,太子尝欲谏宫市事,叔文以不宜言外事止之。由是大爱幸,与王伾相依附。叔文因为太子言:「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有名而求速进者陆淳、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而凌准、程异又因其党以进,日与游处,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藩镇或阴进资币,与之相结。

臣祖禹曰:古之教太子者,必选天下之贤,使与之共处,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其后嗣犹或不能成德,而小人之依德宗,不能选贤以辅导东宫,而惟使技艺博奕之人入侍,岂不愚其子乎?人有十金之产者,必欲其子守之,有一命之爵者,必欲其子继之,此常人之情也。而况天下之大,祖业至重,可不求贤以傅其子而愚之乎?诗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昔之人君疑贤者导其子之为非,而不疑于小人,因之不教其子者,亦不思而已矣。

~~~

二十年六月,昭义节度使李长荣薨,帝遣中使以手诏授本军,但军士所附者即授之。

时大将来希皓为众所服,中使以手诏付之,希皓言于众曰:「此军取人,合是希皓,但作节度使不得。若朝廷以一束草来,希皓亦必敬事。」中使言:「面奉进止,只令此军取大将,授与节钺,朝廷不别除人。」希皓固辞。

兵马使卢从史,其位居四,潜与监军相结,起出伍言曰:「若来大夫不肯受诏,从史且请勾当此军。」监军曰:「卢中丞若如此,亦固合圣旨。」中使因探怀取诏以授之,从史捧诏,再拜舞蹈。希皓亟挥同列,北面称贺,军士毕集,更无一言。八月,诏以从史为节度使。

臣祖禹曰:藩镇不顺,未必人情之所欲也,由朝廷御吏失其道,而不能服其心,是以致乱。

三军之士,岂不恶夫上下之相陵犯,欲得天子之帅而事之哉!废置爵赏,人主之柄也。德宗不有,而推以与人,失其所以为君矣。岂非不能与贤人图事而至此乎?

~~~

二十一年正月,太子病不能言。帝疾甚,凡二十余日,中外不通,莫知两宫安否。癸巳,帝崩,苍猝召翰林学士郑𬘡、卫次公等至金銮殿草遗诏。宦官或曰:「禁中议所立尚未定。」众莫敢对。次公遽言曰:「太子虽有疾,地居冢嫡,中外属心。必不得已,犹应立广陵王。不然,必大乱。」𬘡等从而和之,议始定。

臣祖禹曰:昔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凭玉几以训之,以元子付之大臣。

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

当是时,太子在内,特出而迎之,所以显之于众也。然则古之立君者,惟恐众之不睹,而事之不显也。

何则?天子者,天下之共主也。

故当与天下之人戴而君之,未有窃取诸宫中而立之,出于宦寺妇人之手,而可以正天下者也。先王于其即位也,必以礼正其始;于其将没也,亦以礼正其终。

顾命之书,所以为万世帝王之法也。

至于后世之君,以富有天下为心,惟恐失之,大利所在,天理灭焉。故父子相疑,以终事为讳,以后嗣为忌,是以继承之际,鲜有能正其礼者也。

顺宗为太子二十余年,既有壮子,一旦病不能言,而德宗亦寝疾弥留,中外隔绝,大臣不得闻知。

德宗既崩,宦者犹有他议,或太子幼弱,储位未定,几何而不变乱也?唐之人主,惟太宗每求天下之忠贤而托以幼孤,高宗以下,无足道者。

德宗在位岁久,最为猜忌,及其将没,不能召宰相而属以社稷,储君废置,系于宦者。

次公等特以草诏得至禁中,遂沮其谋,不然,几有赵高之事。后之人主,岂可不法三代,而以唐为永鉴哉?

~~~

右德宗在位二十六年崩,年六十四。

臣祖禹曰:唐历世二十,历年三百,德宗享国二十有六年,亦不为不久。以其时考之,粃政尤多,而大弊有三:一曰姑息藩镇,二曰委任宦者,三曰聚敛货财。

本夫志大而才小,心褊而意忌,不能推诚御物,尊贤使能,以为果敢聪明,足以成天下之务。

初欲削平僭叛,刬灭藩镇,一有奉天之乱,而心陨胆破,惴畏姑息,惟恐生事。既猜防臣下,则专任宦者,思其穷窘,则聚敛掊克,益甚于初矣。自古治愈久而政愈弊,年弥进而德弥退,鲜有如德宗者,惟不知其过也。

是以藩镇强而王室弱,宦者专而国命危,贪政多而民心离。唐室之亡,卒以是三者,其所从来者渐矣。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