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上

元和元年正月,帝与杜黄裳论及藩镇,黄裳曰:「德宗自经忧患,务为姑息,不生除节帅。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军情所与则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将赂,归而誉之,即降旄钺,未尝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稍以法度裁制藩镇,然后天下可得而理也。」帝深以为然。

于是始用兵讨蜀,以至威行两河,皆黄裳启之也。

臣祖禹曰:藩镇之乱,异于诸侯。诸侯自上古以来有之,皆圣贤之后,王者不得而灭绝也。

王畿不过千里,其外皆以封国。故王者不勤于德,则诸侯强大,其理势然也。

唐之藩镇,本起于盗贼,其始也,天子封殖之,又从而姑息之,至于不可制,人主自取之也。

宪宗一裁以法,而莫不畏威,犹反掌之易。天下治乱,岂有不由君相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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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帝与宰相论:「自古帝王,或勤劳庶政,或端拱无为,互有得失,何为而可?」杜黄裳对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百姓四夷,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纪纲有叙,苟慎选天下贤才而委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则刑,选用以公,赏刑以信,则谁不尽力,何求不获哉!故明主劳于求人,而逸于任人。至于簿书狱市烦细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亲也。昔秦始皇以衡石程书,魏明帝自按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飧,皆无补于当时,取讥于后来。其耳目形神非不劳也,所务非其道也。夫人主患不推诚,人臣患不竭忠。苟上疑其下,下欺其上,将以求理,不亦难哉?」帝深然其言。

臣祖禹曰:晁错有言曰:「五帝神圣,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错之学,本刑名之言也。岂足以知帝王之道哉?然而后世或稽其说以谀人主,至使为上者行有司之事,宰相失职,天下不治,由其臣不学之过也。夫人主任一相,一相举贤才,贤者各引其类,岂不易而有成功乎?是故上不可代其下,下不可勤其上。若为上而行有司之事,岂独治天下不可为也,一县亦不可为也。奚独一县也,一家亦不可为也。黄裳之相宪宗,其知所先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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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帝尝问李绛曰:「谏官多谤讪朝政,皆无事实。朕欲责其尤者一二人,以儆其余,何如?」

对曰:「此殆非陛下之意,必有邪臣欲壅蔽陛下之聪明也。人臣死生系人主喜怒,敢发口以谏者,有几就有谏者皆昼夜度思,朝删暮减,比得上达,什无二三。故人主孜孜求谏,犹惧不至,况罪之乎!如此杜天下之口,非社稷之福也。」帝善其言而止。

臣祖禹曰:李绛言人主不可不求谏,人臣多莫敢谏,其曲尽上下之情矣。

舜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以舜之圣而求其臣下如此,恐其不谏也,况于后世之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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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帝谓宰相曰:「太宗以神圣之资,群臣进谏者,犹往覆数四,况朕寡昧。自今事有违宜,卿当十论,母但一二而已。」

臣祖禹曰:宪宗以太宗纳谏,励其群臣,其有意于贞观之治乎!夫能自防如此,庶可以寡过矣。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宪宗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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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东道节度使于𬱖惮帝英威,为子季友求尚主,帝以皇女普宁公主妻之。李绛谏曰:「𬱖虏族,季友庶孽,不足以辱帝女。」帝曰:「此非卿所知。」

公主适季友,恩礼甚盛,𬱖出望外,大喜。顷之,帝使人讽之入朝谢恩,𬱖遂奉诏。

臣祖禹曰:天子之于天下,其为政必可继也。宪宗不爱一女以悦于𬱖,天下藩镇,焉得人人而悦之?「古之王者,所与为婚姻而嫁以女者,必先圣之后。不然,则甥舅之国也。」𬱖方命不朝,而天子以女妻其子,不亦替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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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九月,以户部侍郎裴垍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初,德宗不任宰相,天下细务皆自决之,由是裴延龄辈用事。帝在藩邸,心固非之。及即位,选擢宰相,推心委之。尝谓垍等曰:「以太宗、玄宗之明,犹藉辅佐以成其理,况如朕不及先圣万倍者乎!」垍亦竭诚辅佐。先是,执政多恶谏官言时政得失,垍独赏之。

臣祖禹曰:古之贤相,不惟以谏争为己任,又引天下之贤者,使之谏其君,此爱君之至者也。

佞相不惟谀謟其主,又恶人之谏,恐其为己不利,此贼君之大者也。人君欲知相之贤佞,曷不以此观之乎!若裴垍者,可谓忠于事君,而不负相之职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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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正月,给事中李藩在门下,制敇有不可者,即于黄纸后批之。吏请更连素纸,藩曰:「如此乃状也,何名批敇?」裴垍荐藩有宰相器,帝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𬘡循默取容,二月,罢𬘡为太子宾客,擢藩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藩知无不言,帝甚重之。

臣祖禹曰:宪宗以循默罢郑𬘡,以忠直相李藩,责任如此,可谓正矣。其中兴唐室,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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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以久旱,欲降德音。李绛、白居易上言:「欲令实惠及人,无如减其租税。」又请出宫人,禁诸道横敛以进奉,及岭南、黔中、福建掠卖人为奴婢。闰月己酉,制降天下系囚,余皆如二臣之请。己未,雨。绛表贺曰:「乃知忧先于事,故能无忧;事至而忧,无救于事。」

臣祖禹曰:古之救灾,必施舍已责,逮鳏寡,赈乏绝。至汉之时,恤民者犹赐之田租。

后世人君,惟赦有罪及有爵而已,德泽不加于百姓也。绛、居易以为欲令实惠及民,无如减其租税,使宪宗诏令不为空文,贤人之谋,岂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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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帝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乘王士真死,欲朝廷自除人;不从,则兴师讨之。裴垍、李绛以为未可。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欲希帝意,夺裴垍权,自请将兵讨之。

帝疑未决。宗正少卿李拭奏称:「承宗不可不讨。承璀亲近信臣,宜委之以禁兵,使统诸军,谁敢不服?」帝以拭状示诸学士,曰:「此奸臣也。知朕欲将承璀,故上此奏。卿曹记之,自今勿令得进用。」

臣祖禹曰:宪宗以李拭逢迎其意,谓之奸臣,可谓明矣。知拭之不可用,岂不知承璀之不可将哉?

而必将承璀,是不能以公灭私。以义胜欲也。夫不知其非而为之,其过小;知其非而为之,其过大。已为不正,则邪之招也。君人之道,可不慎其在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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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帝密问诸学士:「今刘济、田季安皆有疾,若其物故,岂可尽如成德付授其子,天下何时当平!」

议者皆言:「宜乘此际代之,不受则发兵讨之,时不可失,如何?」李绛等对曰:「群臣见陛下西取蜀,东取吴,易于反掌,故謟躁之人争献策画,劝开河北,不为国家深谋远虑,陛下亦以前日成功之易而信其言。臣等夙夜思之,河北之势与二方异。何则?西川、浙西皆非反侧之地,其四邻皆国家臂指之臣。刘辟、李锜独生狂谋,其下皆莫之与,辟、锜徒以货财啖之,大军一临,则涣然离耳。故臣等当时亦劝陛下诛之,以其万全故也。成德则不然,内则胶固岁深,外则蔓连势广,其将士怀其累代养妪之恩,不知君臣逆顺之理,谕之不从,威之不服,将为朝廷羞之。又,邻道平居或相猜恨,及闻代易,必合为一心,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

万一余道或相表里,兵连祸结,财尽力竭,西戎北狄乘间窥窬,其为忧可胜道哉!济及季安与承宗事体不殊,若物故之际,有间可乘,当临事图之,于今用兵,则恐未可。太平之业,非朝夕可致,愿陛下审处之。

臣祖禹曰:人君之患,在狃于一胜而欲事所难,不知敌之强弱坚脆,而轻用其武,一战不克,丧威长寇,征伐不息,或起内患。德宗奉天之乱是也。夫根深则难拔,疾固则难除。先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其为之有本末,图之有先后,是以无欲速轻举之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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