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下

十年六月,裴度同平章事。初,德宗多猜忌,朝士有相过者,金吾皆伺察以闻,宰相不敢私第见客。

及度为相,奏言:「今寇盗未平,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议。」始请于私第见客。许之。

臣祖禹曰:易曰:「巽而耳目聪明。」言人君养贤之效也。诗曰:「周爰咨询。」言人臣事君之职也。

德宗禁锢宰相而使之,其宰相亦涂其耳目以容身保位,国之治乱,民之休戚,若不闻见焉。自古以来,未有聋瞽其大臣而可以为国者也。

夫疑之则勿任,任之则勿疑。置相者当择之于未用之前,而不当疑之于既用之后,未有可托天下而不保其不欺君者也。然而人君多悦人之从己,其未用也轻信之,既用也过防之,是以上下相蒙而政愈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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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宗纵兵四掠,幽、沧、定三镇皆苦之,争上表请讨承宗。帝欲许之,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张弘靖以为两役并兴,恐国力所不支,请并力平淮西,乃征恒冀。

帝不为之止,弘靖乃求罢用。明年正月,以弘靖为河东节度使。臣祖禹曰:张弘靖言不失职,进退以礼,有大臣之体矣。其后卒舍恒冀,并力淮西,如其所虑。

宪宗虽得之于裴度,而失之于弘靖,岂未之思乎?十二年十月,李诉擒吴元济,裴度入蔡州,以蔡州卒为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备。」

度笑曰:「吾为彰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则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闻之感泣。

先是,吴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语于涂,夜不燃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之死。度既视事,下令惟禁盗贼斗杀,余皆不问,往来者不限昼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臣祖禹曰:裴度伐叛以刑,柔服以德,使百姓晓然知贼之为暴而唐之为仁,故能变犷戾之俗,为𬴐虞之民。

其后取淄青如反掌,不惟乘胜用兵之易,盖人心先服故也。岂非待物以诚之效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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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淮西之人劫于李希烈、吴少诚之威虐,不能自拔,久而老者衰,幼者壮,安于悖逆,不复知有朝廷矣。

自少诚以来,遣诸将出兵,皆不束以法制,听各以便宜自战,故人人得尽其才。韩全义之败于濦水也,于其帐中得朝贵所与问讯书,少诚束而示众曰:「此皆公卿嘱全义书,云破蔡州日,乞一将士妻女为婢妾。」由是众皆愤怒,以死为贼用。虽中土风俗犷戾,过于夷貊,故以三州之众,举天下之兵,环而攻之,四年然后克之。

臣祖禹曰:人君之御天下,其失之甚易,其取之甚难。以宪宗之明断,将相之忠贤,竭天下之兵力,以伐三州,四年而后克,其难如此,则人君岂可不兢兢业业,慎其所以守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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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吐突承璀为淮南监军,李鄘为节度使,性刚严,与承璀互相敬惮,故未尝相失。

承璀归,引以为相,鄘耻由宦官进。及将佐出,祖乐作,鄘泣曰:「吾老安外镇,宰相非吾任也。」十二月,鄘至京师,辞疾不入见,不视事,百官到门者,皆辞疾不见。鄘固辞相位。明年,以鄘为户部尚书。

臣祖禹曰:管子有言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夫士之有耻,所以重朝廷也,况为天子之相,而可以无耻乎?

李鄘不与宦者结,而其进由之以为垢污,卒辞相位,可谓知耻者矣。若夫为大臣而不自重其身,媚左右近习以固宠,顽顿无耻,见利忘义,闻鄘之风,亦可少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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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淮西既平,帝浸骄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晓其意,数进羡余以供其费,由是有宠。镈又以厚赂结吐突承璀。

九月,镈以本官、异以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使如故。制下,朝野骇愕,至市道负贩者亦嗤之。

裴度、崔群极谏其不可,帝不听。度耻与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许。度复上疏,其略曰:「所可惜者,淮西荡定,河北底宁,承宗敛手削地,韩弘舆疾讨贼,岂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升平之业,十已八九,何忍还自隳坏,使四方解体乎?」

帝以度为朋/党,不之省。

臣祖禹曰:人君赏一人而天下莫不劝,罚一人而天下莫不惧。岂其力足以胜亿兆之众哉?

处之中理,而能服其心也。用一不肖而四方莫不解体,杀一无罪而百姓莫不怨怒,岂必人人而害之哉?

处之不中理,而不服其心也。苟能服其心,则治天下如运之于掌,何征而不克,何为而不成?裴度可谓知言矣。其所以启告人主,岂不得其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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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淄青平,裴度纂述蔡郓用兵以来帝之忧勤机略,因侍宴献之,请内印出付史官。

帝曰:「如此似出朕志,非所欲也。」弗许。

臣祖禹曰:宪宗劳而不伐,有功而不矜,此大禹之德也。岂不贤哉!」其行己如此,而不胜其骄侈之心,卒任小人以隳盛业,何其拨乱之易,而守成之难耶!

盖危则惧,惧则善心生;安则泰,泰则逸心生,是以天下既平,而祸患常生于所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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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横海节度使乌重胤奏:「河朔藩镇所以能旅拒朝命六十余年者,由诸州县各置镇将领事,收刺史、县令之权,自作威福。向使刺史各得行其职,则虽有奸雄如安、史,必不能以一郡独反也。臣所领德、棣、景三州,已举牒各还刺史职事,应在州兵并以刺史领之。」

四月,诏:「诸道节度使、都团练、防御、经略等使所统支郡兵马,并以刺史领之。」

自至德以来,节度使权重,所统诸州各置镇兵,以大将主之,暴横为患,故重胤论之。其后河北诸镇,惟横海最为顺命,由重胤处之得宜故也。

臣祖禹曰:后世郡县,古之诸侯也,委之以土地人民,而不与之兵,是以匹夫而守此一州也。天下有变,则城郭不守,而朝廷无藩篱之固,何异于无郡县乎?

是以为法者必关盛衰,使一县之众必由于令,一郡之众必由于守,守之权归于按察,按察之权归于天子,则天下如网纲之相维,臂指之相使矣。

唐自中叶,郡置镇兵,主将有擅兵之势,而刺史无专城之任,是以郡县愈弱,藩镇愈强。横海一帅,制之得宜,而数世顺命。况天下处之皆得其道,何危乱之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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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帝问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后乱,何也?」崔群对曰:「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乃社稷无疆之福。」皇甫镈深恨之。

臣祖禹曰:天下治乱,系于用人,明皇之政,昭焉可睹矣。崔群以退张九龄、任李林甫为治乱之所分,岂徒有激而云哉?其可谓至言矣。圣人复起,不能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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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正月,帝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皆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

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人莫能明也。初,左军中尉吐突承璀谋立澧王恽为太子,帝不许。及帝寝疾,承璀谋尚未息,太子忧之。帝崩,中尉梁守谦与诸宦官马进潭、刘承偕、韦元素、王守澄等共立太子,杀吐突承璀及澧王恽。

臣祖禹曰:宪宗伐叛讨逆,荡平河北,唐室威令赫然复张,而变生于左右近习,身陷大祸,由任相非其人故也。可不为深戒哉!可不为深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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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宪宗在位十六年,为陈弘志所弑,年四十三。

臣祖禹曰:陈弘志弑宪宗,而穆宗不讨贼,故旧史于宪宗之崩,疑以传疑。其后文宗谋诛宦者,本讨元和之乱,宣宗追怨穆宗,以为预谋,穷治逆党,诛之殆尽。其子孙皆以为弑无疑矣。臣故正其事,曰为陈弘志所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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