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年。自元和之末,宦官益横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权出人主之右,人莫敢言。
三月,帝亲策制举人,贤良方正刘蕡对策,极言其祸,其略曰:「陛下宜先忧者,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又曰:「陛下将杜篡弑之渐,则居正位而近正人,远刀锯之贱,亲骨鲠之直,辅相得以专其任,庶职得以守其官。奈何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祸稔萧墙,奸生帷幄,臣恐曹节、侯览复生于今!」
又曰:「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擅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又曰:「陛下何不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凌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既不能治其前,当治于后;既不能正其始,当正其终。」又曰:「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
贤良方正裴休、李郃等二十二人皆中第。考官冯宿等见蕡策,皆叹服,而畏宦官,不敢取。
诏下,物论嚣然称屈。谏官、御史欲论奏,执政抑之,奈何?李郃上疏,自以所对远不及蕡,乞回所授,以旌蕡直。不报。蕡由是不得仕于朝,终于柳州司户。
臣祖禹曰:宦官胁制天子,自宰相以下莫敢指言。刘蕡布衣,无一命之宠,斗升之禄,而怀忠发愤,极言其祸,可谓直矣。公卿大臣岂不愧哉?
夫天之生斯人,苟有聪明正直之资,必将有用于时,其智必有所发,其才必有所施,不使之汨没死而后已也。圣人顺天理而感人心,敛天下之贤者而聚之于朝,使之施其所有,以为国之有。则贤无不得其所。
贤得其所,则/民得其所;民得其所,则物得其所矣。若蕡之直,用之于谏争之职,𫄙正之任,举而置之高位,则蕡之所有皆在朝廷矣。唐则不然,抑遏之,废斥之,使天下之口莫不称其屈,名塞天地,而身老岩冗,卒不为世用,岂不违天理,逆人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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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宰相李德裕言:「昔玄宗以临淄王定内难,自是疑忌宗室,不令出合,天下疑者皆以为幽闭骨肉,亏伤人伦。」向使天宝之末,建中之初,宗室散处方州,虽未能安定王室,尚可各全其生,所以悉为安禄山、朱泚所鱼肉者,由聚于一宫故也。陛下诚因册太子,制书听宗室年高属疏者出合,且除诸州上佐,使携其男女出外婚嫁,此则百年弊法,一旦因陛下去之,海内孰不欣悦!
帝曰:「兹事朕久知其不可。方今诸王,岂无贤才,无所施耳。」
八月庚寅,册太子,因下制:「诸王自今以次出合,授紧、望州刺史。」上佐竟以议所除官不决而罢。
臣祖禹曰:昔三代之王,分封同姓,布于天下。夏、商天命虽改,而把宋之祀与周并传。
其子孙历千百岁,不可得而灭绝也。后世人主,疑其骨肉,宁为他人侮之,唯恐同姓取之。禁锢家室,甚于缧囚。其国未亡而剪落枝叶,以蹙其本。
故自魏、晋以后,一姓有天下,远者百余年,近者数十年,而苖裔湮灭,祀奠无主,由其疑忌骨肉故也。有唐之后,五代之际,已无闻焉者,其祖宗之所致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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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十一月,帝与李训、郑注谋诛中官。训及王璠、郭行余、李孝本、罗立言诛中官不克,训出奔。
仇士良等知帝预谋,怨愤,出不逊语,帝惭惧不复言。士良等遣禁兵露刃出合门,逢人即杀,死者千六百余人,横尸流血,狼籍涂地。擒王涯、贾𫗧、舒元舆等,系两军,或斩李训首送京师。
左神策出兵三百人,以李训首引王涯、王璠、罗立言、郭行余;右军出兵三百人,拥贾𫗧、舒元舆、李孝本献于庙社,徇于两市。命百官临视,斩于独柳之下,枭其首于兴安门外。亲属无问亲疏皆死,孩稚无遗。
时数日之间,杀生除拜,皆决于两中尉,帝不预知。凤翔监军斩郑注,献其首,枭之,灭其族。仇士良等各进阶迁官。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焉。
臣祖禹曰:文宗愤宦官之弑逆,欲除其逼,当择贤相而任之。朝廷既清,纲纪既正,赏罚之柄,出于人主,执其元恶,付之有司,正典刑而已矣。
乃有训、注为诡谲之计,欲用甲兵于陛墄之间,不以有罪无罪,皆夷灭之,召外寇以攻内寇,是以一败涂地,社稷几亡。」非徒无益而愈重祸。盖自古不用君子而用小人以去小人,未有不害及国家者也。
开成元年,帝自李训之败,意忽忽不乐,两军毬鞠之会,什减六七。设宴享,声伎盈庭,末尝解颜闲居,或徘徊眺望,或独语叹息。
十月,帝于延英谓宰相曰:「朕每与卿等论天下事,则不免愁。」对曰:「为理者不可以速成。」
帝曰:「朕每读书,耻为凡主。」他日,复谓宰相曰:「我与卿等论天下事,有势未得行者,退但饮醇酒求醉耳。」对曰:「此皆臣等之罪也。」
臣祖禹曰:文宗欲除宦官之逼,以清宫闱,正纪纲,有其志而无其材,暗于知人,是以取败。
虽恭俭宽厚,勤于庶政,以其时君较之,身无过行,而主威益削,国命益微,愤懑忧郁,至于没世。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其文宗之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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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十月,帝疾少间,坐思政殿,召当直学士周墀,赐之酒,因问曰:「朕可方前代何主?」
墀对曰:「尧、舜之主也。」帝曰:「朕岂敢比德尧、舜!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
墀惊曰:「彼亡国之主,岂可比至德?」帝曰:「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沾襟,墀伏地流涕,自是不复视朝。
臣祖禹曰: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文宗欲立非常之功,为高世之主,发而不中,危辱如此,自取之也,岂不可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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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正月,帝崩,武宗即位。九月,以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德裕言于帝曰:「致理之要,在于辨群臣之邪正。夫宰相不能人人忠良,或为欺罔,主心始疑,于是旁询小臣,以察执政。如德宗末年,所听任者唯裴延龄辈,宰相署敕而已,此政事所以日乱也。陛下诚能慎择贤才以为宰相,有奸罔者立黜去之,常令政事皆出中书,推心委托,坚定不移,则天下何忧不理哉!」
臣祖禹曰:古之王者,唯以一相总天下之务,是以治出于一,政无多门,苟非其才,则取之而已矣。
不以小臣间之,谗慝疑之,所以重责任也。德宗之时,宰相失职,故其政谬乱。德裕欲先正其本,而后图所以为治,其能致会昌之功伐,盖以此欤!
文宗在位十五年崩,年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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