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宗

乾符二年,帝之为普王也,小马坊使田令孜有宠。及即位,使知枢密,遂擢为中尉。帝时年十四,专事游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令孜颇读书,多巧数,招权纳贿,除官及赐绯紫,皆不关白于帝。

每见,常自备果食两盘,与帝相对饮啖,从容良久而退。帝与内园小儿狎昵,赏赐乐工、伎儿,所费动以万计,府藏空竭。令孜说帝籍两市商旅宝货,悉输内库。有陈诉者,付京兆杖杀之。宰相以下,钳口莫敢言。

臣祖禹曰:唐自明皇、肃宗以来,尊宠宦者,德宗始委以禁兵,文宗以后,天子由其所立。故其末流子孙至于如此。夫国之兴也,未有不由亲贤,及衰也,犹以小人取败。况祖宗所任不正,则后世必有甚者矣。是以明王必慎其所与,恐开祸乱之原也。若僖宗者,又何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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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州贼王仙芝及其党尚君长攻陷、濮、曹州,众至数万。冤句人黄巢亦聚众数千人应仙芝。

巢少与仙芝皆以贩私盐为事。巢善骑射,喜任侠,粗涉书传,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与仙芝攻剽州县,横行山东,民之困于重敛者争归之,数月之间,众至数万。

臣祖禹曰:自古盗贼之起,国家之败,未有不由暴赋重敛而民之失职者众也。书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又曰:「降监商民,用乂雠敛。」此桀、纣之所以亡也。秦、汉以下,莫不皆然。

唐之季世,政出阉尹,不惟赋敛割剥,复贩鬻百物,尽夺民利,故有私盐之盗,商贾之事,皆官为之。使民无衣食之资,欲不亡,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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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明元年二月,左拾遗侯昌业以盗贼满关东,而帝不亲政事,专务游戏,赏赐无度,田令孜专权无上,天文变异,社稷将危,上疏极谏。帝大怒,召昌业至内侍省,赐死。

臣祖禹曰:昔比干立于纣之朝,三孤之位,不可以视天下之乱而不言也;王子之亲,不可以待宗庙之亡而不救也。是以谏而死之。唐之季世,人主蒙弱,阉尹擅朝,四海横流,不可止救。贤者遁世不居其位可也,谏而死职则忠矣,其未得为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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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黄巢入长安,纵兵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尤憎官吏,得之者皆杀之。

臣祖禹曰:扬雄有言曰:「秦之有司负秦之法度,秦之法度负圣人之法度。」「先王患德之不达于下也,故举仁贤而任之。上有惠泽,下吏犹或不能究宣,而况君为聚敛刻急之政,则其臣阿意希旨,必有甚者矣。」

故秦之末,郡县皆杀其守令而叛,盖怨疾之久也。唐之盗贼尤憎官吏,亦若秦而已矣。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夫为吏而使民爱之如父母,则其爱君可知矣;苟使民疾吏如寇雠,则其君岂得不危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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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元年,帝在成都,日夕专与宦官同处,议天下事,待外殊疏薄。

左拾遗孟昭图上疏,以为:「治安之代,遐迩犹应同心;多难之时,中外尤当一体。去冬西幸,不告南司,遂使宰相、仆射以下悉碎于贼,独北司得全。

今朝臣至者,皆冒重险出百死者也,所宜同休等戚。伏见前夕黄头军作乱,陛下独与令孜、敬瑄及诸内臣闭城自守,不召宰相,不召谋臣,求入不得,请对不许。

且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者,四海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未必尽可信,南司未必尽无用,安有天子与宰相了无关涉,朝臣皆弃若路人?如此,恐收复之期尚劳宸虑,尸禄之士得以宴安。已事诚不足谏,而来者冀可追也。」

疏入,令孜屏不奏,矫诏贬昭图嘉州司户,遣人沈于蟆颐津,闻者气塞而不敢言。

臣祖禹曰:自古大乱之世,亦必有忠义之臣。僖宗播越,几于亡矣,而谏争之职犹有人焉。

盖天下未尝无贤,唯其君不能用也。唐之将亡,虽有忠贤,亦末如之何矣。昭图岂不知言发而祸应哉?特出于忠义愤激而不能已耳。夫明主导天下而使之言,其贤者乐告以善道,故国家可得而治也。苟上下否隔,不可告语。使人之言者出于愤激之气,则其国岂不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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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六月,罗浑擎等反,捕盗使杨行迁等与之战,不利,求益兵,府中兵尽,陈敬瑄悉搜仓库门庭之卒以给之。是月,大战于乾溪,官军大败。行迁等恐无功获罪,多执村民为俘送府,日数十百人,敬瑄不问,悉斩之,其中亦有老弱及妇女观者。或问之,皆曰:「我方治田绩麻,官军忽入村系虏以来,竟不知何罪。」

臣祖禹曰:书曰: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自古以来,将非其人,而兵无纪律者,多杀戮平民以为俘馘,而上不知之,其为暴甚于寇盗。

何则?民知防寇盗而不虞王师也。先王以用兵为戒,岂非以所害者多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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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五月,李克用破黄巢还,至汴州,馆于上源驿。朱全忠与之宴,发兵围驿而攻之。克用缒城得出,引兵还晋阳,上表自陈为全忠所图,将佐以下从行者三百余人,并牌印皆没不返,乞遣使按问,发兵诛讨。

时朝廷以大寇初平,方务姑息,得克用表,大恐,但遣中使优诏和解之。克用前后凡八表,称:「全忠妒功嫉能,阴狡祸贼,异日必为国患,乞下诏削其官爵,臣自率本道兵讨之,不用度支粮饷。」帝累遣杨复恭等谕旨,称:「吾深知卿冤,方事之殷,姑存大体。」

克用终郁郁不平。时藩镇相攻者,朝廷不复能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唯力是视,皆无所禀畏矣。

臣祖禹曰:天子所以制御天下者,赏善罚恶,辨是非枉直,使人各当其所,物各安其分,而不相凌暴也。克用有复唐室之大功,而全忠辄欲杀之。蕃夷之人不敢专兵复雠,而赴诉于朝廷,是诸侯犹有尊王室之心也。

为天子者,宜诘其孰是孰非,直者佑之,不直者黜之,使征伐号令出于天子,则诛一镇而天下莫敢不从矣。僖宗则不然,知其直者而不恤,置其不直者而不问,是犹一郡一县之长,不能听讼而使民,以其强弱自相胜也。

不唯全忠无所忌惮,而克用心亦不服。欲两存之,乃两失之。自是以后,藩镇擅相攻伐,不复禀命,以天子不足诉也。唐之政令不行于藩镇,实自此始。后虽复欲为强,其可得乎!书曰: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刑罚者,所以为天讨也。王者之于天下,惩劝可不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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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元年六月乙巳,右补阙常濬上疏,以为:「陛下姑息藩镇太甚,是非功过,骈首并足,致天下纷纷。若此犹未之寤,岂可不念骆谷之艰危,复怀西顾之讨乎!宜稍振典刑,以威四方。」田令孜之党言于帝曰:「此疏传于藩镇,岂不致其猜忿!」庚戌,贬濬万州司户,寻赐死。

臣祖禹曰:杀谏臣者,其国必亡,故侯昌业、孟昭图、常濬皆以谏而死。自是以后,无敢言者,唐亡之兆亦以著矣,何必天变彗孛之为妖乎!

夫忠臣欲救社稷之危,人君不惟弃其言,而又戮其身,不祥莫大焉。此其国所以为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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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安邑、解县两池盐皆隶盐铁,置官榷之。中和以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专之,田令孜奏复如旧制。

令孜自兼两河榷盐使,收其利以赡军。重荣上章论诉不已;遣中使往谕之,重荣不可。时令孜多遣亲信觇藩镇,有不附己者,辄图之。令孜养子匡祐使河中,重荣待之甚厚,而匡祐傲甚,举军皆愤怒。重荣乃数令孜罪恶,责其无礼,监军为讲解,仅得脱去。

匡祐归,以告令孜,劝图之。令孜乃徙重荣为泰宁节度使,以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重荣累表论令孜离间君臣,数令孜十罪;令孜结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以抗之。重荣求救于李克用,克用方怨朝廷不罪朱全忠,玫、昌符亦阴附全忠。克用乃上言请讨二镇。

十二月,战于沙苑,玫、昌符大败,克用逼京城,帝幸凤翔。明年,令孜劫帝幸兴元。

臣祖禹曰:僖宗播迁,两京陷贼,皆令孜之为也。其养子傲狠于河中,而重荣、克用背叛,再幸兴元,不去其本,祸难不已。书曰:「怨不在大。」岂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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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元年,三月,壬寅,帝疾大渐。

皇弟吉王保长而贤,群臣属望。十军观军容使杨复恭请立其弟寿王杰。是日下诏立杰为皇太弟,监军国事。

臣祖禹曰:懿宗之崩,中官废长而立幼,遂倾唐室。僖宗疾革,杨复恭亦如之。大抵宦者利于幼弱,欲专威权,以长而立,则己无功,故必有所废置,谓之「定策」。夫立君以为天下,而宦者以私一己,既以援立为功,未有不乱国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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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宗在位十六年崩,年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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