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二年三月,独孤损、裴枢、崔远并罢政事。初,柳璨及第,不四年为宰相,性倾巧轻佻。
时天子左右皆朱全忠腹心,璨曲意事之。同列裴枢、崔远、独孤损皆朝廷宿望,意轻之,璨以为憾。
和王傅张廷范本优人,全忠欲以为太常卿,枢以为:太常卿当以清流为之,廷范以梁客将不可,乃曰:「廷范勋臣,自有方镇,何藉乐卿?恐非元帅之旨。」
持之不下。全忠闻之,怒,璨因此并远、损譛于全忠,故三人皆罢。五月乙丑,彗星竟天。占者曰:「君臣俱灾,宜诛杀以应之。」柳璨因疏其素所不快者于全忠曰:「此曹皆聚徒横议,怨望腹非,宜以之塞灾异。」
李振亦言于全忠曰:「王欲图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难制者也,不若尽去之。」全忠以为然,乃贬独孤损、裴枢、崔远皆为刺史,陆扆、王溥、赵崇、王赞皆为司户。
其余或门胄高华,或科第自达,于三省台阁,以名检自处,声迹稍著,皆指以为浮薄,贬逐无虚日,搢绅为之一空。辛巳,再贬枢、损、远为泷、琼、白州司户。
六月,全忠聚枢等及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初,李振屡举进士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
臣祖禹曰:白马之祸,至今悲之。欧阳修有言曰: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之力不能存唐,必不亡唐而独存也。
臣以为不然。昭宗返自凤翔,而全忠篡夺之势已成,人无愚智皆知之矣。枢乃其党,被其荐引以为宰相,不恤国之存亡,方且宴安于宠禄。全忠之劫迁洛阳,昭宗未及下楼,枢受贼旨,已率百官出长安东门,昭宗卒以弑殒,而唐遂亡。由此观之,枢为忠于李氏乎,忠于朱氏乎?
且长安与一太常卿孰重?国亡君弑与流品不分孰急?枢不惜长安以与全忠,乃惜一卿不与廷范;不惜国亡君弑,而惜流品之不分,其愚岂不甚哉?夫枢非有忠义之心,能为社稷者也,不胜其利欲之心,畏全忠而附之。
弑其君父,既从之矣,以为除太常卿小事也,持之不与,未必拂全忠之心,而微以示人至公,从其大而违其细,欲以窃天下之虚誉,不意全忠怒之至此也。
全忠以为此小事也,犹不从己,其肯听己之取天下乎?是以肆其诛锄,无所不至。不知枢等实非能为唐轻重,乃全忠疑之过也。向使枢有存唐之心,当全忠之劫迁,端委而受刃于国门,天下忠义之士闻之,必有奋发而起者矣。枢不为此而惜一卿,不死于昭宗之弑,而死于廷范之事,处身如此,岂能为国虑乎?迹其附会全忠以为相,进不由其道矣,乃欲上不失贼臣之意,下不失士大夫之誉,其可得乎?白马之祸,盖自取之也。然。自古如此而死者多矣。贪躁之士,亦可少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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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王殷、赵殷衡嫉蒋玄晖之权宠,欲得其处,譛玄晖云:「与柳璨、张廷范于积善宫夜宴,对太后焚香为誓,欲兴复唐室。」
全忠信之,斩玄晖,戮其尸。令殷、殷衡弑太后,追废为庶人。斩璨于上东门,𮝹廷范于都市。
臣祖禹曰: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三代以后,盖有不仁而得天下者焉。」
朱全忠之篡唐,以悖逆取之,以暴虐守之,虽为天子,数年不免其身,子孙殄戮,靡有遗类,是以一身易一族之富贵也。
五代之际,起匹夫而为天子,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或一二年,皆宗族夷灭,世绝不祀。乱臣贼子,曾莫惩也。书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岂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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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正月,天雄节度使罗绍威与朱全忠密谋,帅兵攻牙军,阖营殪之,凡八千家,婴孺无遗。
全忠引兵入魏州。自是魏兵衰弱,绍威悔之。
臣祖禹曰:昔商民化纣之恶,周公迁之于洛邑,既历三纪,而其风未殄。以累圣人之治犹如此。甚矣,污俗之难变也。自天宝以后,燕、赵、魏不为唐有,其人安于悖逆,不复知有君臣声色之所不及。政刑之所不加,历十五世,然后歼夷殄灭,靡有遗类,而其俗犹不及改也。
其后梁之亡也始于魏,庄宗之亡也亦始于魏。其得之也以魏,其失之也以魏,由其习乱之久,故易动也。而燕人至于晋氏,遂沦于左衽。岂非诸夏之礼,其亡有渐乎?
赵居二寇之间,或逆或顺,不若燕、魏之甚也,故其祸有浅深。论者或谓绍威诛牙军以弱魏,而全忠无后顾之虑,因以篡唐。夫唐与魏离亦久矣,牙军适足乱魏以拒朝廷而已,其能为唐室轻重,岂其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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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三月,帝禅位于梁。
以杨涉为押传国宝使。涉子直史馆凝式言于涉曰:「大人为唐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况手持天子玺绶与人,虽保富贵,奈千载何!盍辞之!」涉大骇曰:「汝灭吾族!」神色不宁者数日。
臣祖禹曰:自古易姓之际,必有仗节死义之臣忠于本朝,故贼臣惮焉。唐之亡也,其宰**险趋利,卖国与盗,惟以倾复宗社。士之立于朝者,皆小人也,故以绶玺与人而不以为不可,劝进贼庭而不以为羞。
惟凝式一有言,而其父大骇,以为狂惑不祥之人矣。岂其贤人君子遭世之乱而隐伏不见欤?
抑其累世之君不能养其风俗,而无礼、义、廉、耻之习欤?何三百年之天下,而无一忠义之士扶持之也?人君岂可不养士之廉耻以重其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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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宣帝在位四年,禅位于梁,梁封帝为济阴王。明年为所弑,年十七。
臣祖禹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人心悦而归之则王,离而去之则亡。」
故凡有德则兴,无德则废。君人者勤于德以待天下之归而已。至于后世有天下者,其德不足而以势力劫持之,天下之人非心服也,力不能胜也。故天下易离。
然而汉唐之有天下也,除其暴乱而待之以宽,人心悦而从之,故其享天下皆长久。虽不足以及三代,亦其次也。魏之代汉,非由积德,故天下不服,分而为三,数十年而亡。若朱全忠之篡唐。又不足以及曹氏,直为盗贼而已矣。言之可丑,岂足道哉!然唐之所以亡,不可不戒,乱臣贼子不可不惩也。臣故举其大略而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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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唐起高祖武德元年,终昭宣帝天祐四年,凡十四世,二十帝,二百九十年。
臣祖禹曰:唐自高祖取隋,五年而四方底平,九年而太宗立,贞观之治几于三代。然一传而有武氏之篡,朝命中绝二十余年。中、睿享国日浅,朝廷浊乱,明皇以兵取而后得之。开元之治,几于贞观,而终之以天宝大乱,唐室遂微。肃宗以后无称者,惟宪宗元和之政,号为中兴。
凡唐之世,治日如此其少,乱日如彼其多也。昔三代之君,莫不修身齐家以正天下。而唐之人主起兵而诛其亲者,谓之定内难;逼父而夺其位者,谓之受内禅。此其闺门无法,不足以正天下,乱之大者也。
其治安之久者,不过数十年,或变生于内,或乱作于外,未有内外无患,承平百年者也。
扬雄曰:阴不极则阳不生,乱不极则德不形。唐室之乱,极于五代,而天祚有宋。太祖皇帝顺天人之心,兵不血刃,市不易肆,而天下定。神武所临,海外有截。继以太宗文治,四宗。守成,百有余年太平。
虽三代之盛,未有如此其久者也。其取之也,虽无以远过于前代;其守之也,则不愧于三王。内则家道正而人伦明,其养民也仁,其奉已也俭,德泽从厚,刑罚从薄。外则县之政听于令,郡之政听于守,守之权归于按察,按察之权归于朝廷。上下相维,轻重相制,藩镇无擅兵之势,郡县无专杀之威。自一命以上,刑辱不及也,故无大臣之诛,施及群生。功利无穷。
较之唐世,我朝为优。夫唐事已如彼,祖宗之成效如此,然则今当何监,不在唐乎?今当何法,不在祖宗乎?夫惟取监于唐,取法于祖宗,则永世保民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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