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绛料魏博事势
论曰:李绛料魏博事势,请宪宗不用兵,遂收其地,此真庙堂之谋。与之同列者,得不推其贤、赞其谋,以济国事,安可异议邪?河北自天宝之乱陷贼,广德初虽平之,寻为强臣所据,传付其家,各为子孙业,至元和中六十年矣。德宗常以魏博叛逆,遣将讨之,反致大乱。
宪宗又以镇定拒命,出兵伐之,卒不能平。盖三镇相为势援,复结河南叛臣,胶固其力,不可卒破也。
及田季安死,怀谏一稚子领军府事,李吉甫利其幼弱,建议用兵以取魏博,此固常人之见,殊不知三镇相结,正为子孙计,一稚子虽可取,奈它镇救援何?必又如前日伐镇州之失策也。
李绛独以先觉之明,论河北诸将用部将之计,令均管军马,不偏任一将,故力敌权均,为变不得,又当主帅威权,能制死命,此策在贼中固便。
今魏博之势,一童子为帅,不能领事,必偏任一将,所任者权重,众心不服,则六十年均任之计,为贼中患矣。众既起变,必归军中一宽厚之人,部将忽起主兵权,惧它镇攻讨,非纳疆土归朝,则存立不得,此必然之势也。绛料千里未形之事如见。
宪宗英明,从之。不两月,魏博军中有变,如绛所料。部将田兴以六州版籍请命于朝。是绛之筭如神,真庙堂之谋也。初,吉甫请用兵讨伐,绛料其势,坚止用兵,当论未形之事,以平常之见,尚可异议。
及田兴请命,事已效矣,犹请遣中使宣劳,以观其变,待回日处置。赖绛力争不已,宪宗颇有英断,不待使回,授田兴节度之命,使诸镇畏威知恩,平定两河,自兹而始。以绛之贤明忠亮,视吉甫为何人?
然吉甫亦忠智可称,非庸常奸回之人也。但耻智略不逮于绛,故有横议以挠其谋,至使内臣援助,几败国事,遂成奸回所为也。夫宰相谋谟,系天下休戚,已有不逮,理当博采,同列嘉谟,固当赞助。
若宋璟与苏许公同相明皇,璟删正多所裁断,苏顺其美,奏对则为之助。故璟得尽其才,为开元贤相。苏亦获美名于时。若绛与吉甫、权德舆同列,绛、吉甫屡于宪宗前论事,形于言也。其诣理者,德舆亦不能为之发明,故时论以循默贬之。
然则宰相之任,能了军国大事,此固大才,上也。若智谋不至,能从同列之议而赞助焉,亦其次也。若不能发明同列议论,循默不言,斯为下矣。若吉甫挠绛正论,又与内臣相结,几败国事,虽有他节可观,此一事不得不为奸回也。后之为相者,切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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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裴度相
论曰:前代以来,天子有兴治平乱之志,而或功不成,事不立者,明断不足也。以天子之尊,有明断之才,何为而不可?盖当兴治平乱之时,必究事机,详利害,任贤者,去时弊。数者之类,君不能独计,必谋之臣。
臣未必皆贤,必有异同之论。若辩之不至则惑,惑则其事不行。虽或行之,一奸人沮之,则半道而止矣。
此明断不足之患也。宪宗用裴度为相,使平寇乱,可谓明断至矣。宪宗以河北藩臣不奉朝命,方有平定之志。吴元济于河南近镇擅袭父位,且放兵肆劫,命将讨之。
镇、郓二贼,同恶相援,乞赦元济之罪。宪宗不许,但委武元衡经画其事,又得裴度赞其大计。镇、郓二贼乘凶忿恣行逆计,至遣其党于都下害武元衡及伤裴度,中外惶骇,日虞不测。有献计者,请罢裴度官,以安贼心。
宪宗大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计得行,朝纲何以振举?朕用裴度一人,足以破贼。」此真英主之言也。
夫能知裴度之贤,足以破贼,明之至也。京师凶贼窃发,杀害宰相,不挠用兵之计,断之至也。宜乎不数年,诛除宿盗,平定两河,尽复高祖、太宗之土。向非明断之才,何以至此?夫用兵固难事,加六十年叛涣之地,朝廷恬于姑息,一日决计征讨,止由明断,遂果有功。若军国之事不至如此之难者,天子以明断行之,岂有不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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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鄘辞平章事
论曰:李鄘辞平章,旧史谓鄘虽出入显重,素不以公辅自许,此记事者不能知贤人心迹也。
鄘初为李怀光从事,不顾凶逆气焰,而奋其忠义。以郎官使徐州,谕叛兵祸福,使之帖息。任京兆,著刚严之名,鄘之风节如此。元和初,拜凤翔节度使。
是镇旧用武将,有神策行营之称。初受命,必诣军修谒,鄘奏罢之,其不附宦者有素矣。及镇淮南,会吐突承璀监军,承璀方贵宠,鄘亦刚严自处,差相畏重,未尝相失。承璀归朝荐鄘,宪宗用其言,乃命作相。
鄘与承璀不相失者与?天子贵宠臣共事,不可下,不可慢,百事及礼而已。我谨于礼,彼亦不能骄;彼不骄,则不能挠我事矣。鄘之意止于此,岂欲其荐己哉?
君子进用于时,不可失其正,况宰相之任,安可由宦者引用?此所以恳辞其任,正与前不受神策行营之称同尔。若谓鄘素不以公辅自许,则凡仕者非至懦之品,谁不欲至贵位,大者思行其道,小者思济其欲,况鄘之贤,已位方镇,何不自许为宰相也?
鄘耻为宦者所荐,不顾宰相之贵以全名节,史官不能发明其事,以戒世之奸邪卑猥附权幸以进而不知耻者,乃谓鄘素不以公辅自许,其不知贤人之心迹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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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相
论曰:古人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此非通论。夫天下安,固注意于相,天下危,亦宜注意于相也。相得人,则将自出矣。今观唐事大可验。
德宗建中时,以两河乱,锐意平定,得马燧、李抱真、李晟辈数名将任之,竟不能平魏博、淄青之乱,反致大变者,相不得人也。所相者卢杞,无公忠之心,无经营处置之才,虽有名将,功不克成也。
宪宗自即位,有兴复大业之志,首得杜黄裳陈安危之本,启其机断;继得武元衡、裴垍、李绛、裴度谋议国事。数人皆公忠至明之人,故能选任将帅,平定寇乱,累年叛涣之地得为王土,四方之人再见太平者,相得人也。则所谓天下危,亦当注意于相,相得人,将自出矣,非其验欤?
或曰:建中之间,叛者李希烈、田悦、朱滔皆剧贼,非元和中刘辟、李锜、卢从史、王承宗、吴元济、李师道之比也。故马燧辈不能平希烈等数贼,高崇文辈能平辟等数叛臣也。此由贼之强弱,将之用力难易,何系于相之事焉?
答曰:希烈等虽剧贼,过于辟等,然马燧、李抱真、李晟之将,亦过于高崇文、李光颜、李诉之徒矣。将才贼势,正两相等,前后成功异者,实系于相也。建中、元和之事,难以疏举,今举一二显者证之。
马燧辈败田悦于洹水,悦奔魏州,城中败卒无三二千人,皆夷伤未起,日夕俟降。燧等若乘胜进取,获田悦,收魏博,反掌间耳。时河北剧贼惟悦,悦既平,李纳势孤,望风自降。况朱滔等未叛,河北既无事,河南诸贼无党援,何能为哉?但燧与抱真不和,迁延不进,致悦婴城固守,且诱朱滔等同叛,遂成横流之势。
盖燧窥朝廷之事,卢杞所为险薄,专招怨雠,必无公平之法,故少所畏惮,敢乘私忿之心,不了国事也。
杜黄裳荐高崇文讨刘辟。崇文固尽心国事,黄裳尚虑未果成功,以其所惮者制之,谕之曰:「若不用命,当以刘灉代汝。」
黄裳既荐名将,复以能者制之,崇文不得不速于立功也。裴度续督战淮西,诸将闻之,无不用命,知度必能赏功罚罪也。以此证之,天下安危皆系于相,岂不章章乎?然相之贤,非天子之明不能任,此又见宪宗之明也。
宪宗之明,能任贤相,则德宗以政柄付之奸人,果何如主哉?元和之治,建中之乱,后之君天下者宜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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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罢相位
论曰:宪宗用数贤相,故能平治天下。然数相中,裴度功尤大。惜乎以成大功,遽为奸人所挤,罢去相位。何前日用度之明,后罢度之昏也!
当淮西之乱,镇、郓连谋,变起都城,宰辅被害。时不用度,贼势莫遏,天下乱矣。宪宗既以明断用度,度得尽其才,经营国事,故朝政日修,国威日振,平淮西,服镇州,收淄、青,四方欣欣,再见平世。
度之大功如是,若久任之,贞观之治可复也。但宪宗以世难渐平,有侈乐之态,奸人皇甫镈本以聚敛进用,至为宰相,度极陈镈奸恶之状,一不听纳。
镈自知公议不容,益以狡计固宠。会内出陈朽库物付度支,镈以善价贾之,用给边军,将士大怒,焚其所赐。
度入言之,镈于人主前引足指靴曰:「此乃内库物也,臣以二千得之,其坚如此。」
此真奴仆之态。宪宗宠奴仆之人,不顾忠臣之奏,竟以镈言罢度相位,何昏暗如此!盖宪宗中智,可上可下之主也。当患难则能用忠良,稍无事则必说奸佞。用忠良所以成己之事,说奸佞又以济己之欲。
故前之用度,其明出中智之上,惧患难之大也;后日宠镈,其昏在中智之下,见世事之平也。又素宠内臣吐突承璀,承璀方用事,镈以赂结之,奸计日行,度不得不罢也。度既罢,镈得专养君欲,自固恩势。
宪宗方荡然自得,谓天下无事,唯虑年寿之不长,侈乐之不极。镈进方士,以长生惑之。宦官众多,日益亲宠,不数月,为金丹所误,忿怒不常,宦官遂起逆谋矣。
前日用贤,能平天下;后日宠奸,不保其身。以宪宗中智以上之主,功业已成,威福甚盛,一日昏惑,尚取大祸,后之人君,功业威福不逮者,得不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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