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上来!”
想通了处理方案,俞敬便让书吏接了卷子呈送了上来。
“弘毅塾的学童,字都这么好吗?”
看到王北辰的卷子,俞敬心中感叹。
虽然王北辰的馆阁体写得没有贺邦泰好,但说实话,这也比之前他看过的考卷上的字,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了。
比如刚刚那五旬的考生,写出来的字犹如软脚蚊虫,不堪入目,明明一大把年纪,却还不如眼前这名少年。
到这里,俞敬总算相信那日陈凡的自述了。
陈凡在徐家说自己之所以不去县学报道,实则是忙着教授弘毅塾的学童,从弘毅塾两名学童的字上来看,这陈凡说得倒也未必是假话。
再看文章。
不以近臣之誉进贤,盖其慎也。
怎么说呢?
这个开头中规中矩,没有刚刚贺邦泰的破题让人眼前一亮,但实话实说,即使是这样的破题,也可以在县试中刷下去大部分的人了。
最少从这个破题上来看,考生对《孟子》这篇的理解,以及对朱子的《集注》是下过功夫的。
继续往下看:
夫左右太信,则有与不肖论贤者矣。国君之所可,岂在是与?孟子箴齐王之疾曰,人才首关于大政,君心每惑于小言。所贵乎进贤者,亦慎诸此而已。
若君主过度宠信近臣,便会纵容品行不端之人妄议贤才。
国君的治国方略,岂能建立在这种偏听偏信之上?
孟子曾针砭齐宣王的弊政,指出选拔人才乃国家根本大计,而君主心智常被奸佞谗言所惑。
举荐贤能之道的精髓,正在于审慎防范此类弊端啊。
看到这,俞敬叹了一口气。
若是拿刚刚的贺邦泰的文章,来跟这王北辰的文章相比。
那贺邦泰的文章就是天纵其才,天马行空之下又能落在实在处。
而这王北辰的文章,处处都是“实在”二字,看起来没甚文采,但句句紧扣主旨,绝无多一字虚言。
这是两种风格的文章,若必须比出个高下来,自然是贺邦泰那种文章更容易受到考官青睐。
可这并不代表俞敬不喜欢王北辰的文章。
举个例子,王北辰的句中有“左右太近”之语,有“每惑于小言”之语。
一个“太”字,练字无比精简,过度宠信四个字,被凝练成“太”,这看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写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没有这水平,这作者写得东西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所以能将文字简化到极简,且能让人不误会其中的深意,这本身就是一种水平。
还有,什么叫“小言”?
花言巧语。
《庄子·列御寇》有云:彼所小言尽人毒也。
《注》有云:细巧入人为小言。
《释文》有云:小言,言不入道,故曰小言。
所以这个叫王北辰的考生,看起来小小年纪就长得五大三粗,但在这粗壮的身体里,蕴藏的可不是满腹草包。
他能将文字精简,又不是胡乱精简,而是言出有典,这就可怕了。
接着往下看,
左右虽卑也,与外臣之尊者,常相低昂,如曰某也贤,其尊之也,则有借君侧以威众者,亦因而尊之乎?
近侍虽处卑位,却常与外朝重臣形成权力制衡。若近臣声称某人贤能,外廷显贵便借君主威势抬高此人,这是否意味着权柄正通过君侧被暗中操控?
看到这,俞敬没有再看堂下的王北辰,而是看向廪保队伍里肃手而立的陈凡。
这陈凡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小小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岁不到的样子,竟然已经看透了官场中的一些门道。
就拿王北辰刚刚这段文章里的观点。
刚看完,俞敬脑海中就浮现出王守澄与李德裕的“甘露之变”前的博弈。
王守澄扶持李德裕制衡牛党,反而促成外朝改革派短暂联盟,这种“敌人的敌人”策略在党争中反复出现。
俞敬能理解王北辰文中观点的“珍贵”,是因为他本身就出自桐城诗书之家,对于历史典故熟悉无比。
通过典故的印证从而理解王北辰文章中观点的宝贵。
可王北辰,据他所知,不过是县中一个“泼皮”的儿子。
这样的人家……
他忍不住再往下看去:
夫观意察色,工辞善誉以移主心者,莫左右者若也,而弗之可焉,则如不得已之心,自近者始矣。
由是公听并观,尊贤不失,尚何贤知之士羞,而世主之论悖乎?
结束了。
俞敬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段“大结”之言,可谓道尽了儒家辅弼人主的最重要方法。
也就是诸葛亮的“亲贤臣、远小人”之语。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说:
那些善于揣摩心思、巧言令色以动摇君主意志的,莫过于近侍之臣。若不能遏制这种现象,君主将陷入被动妥协的境地,祸患往往从亲近之人开始。
若能广开言路、兼听众议,使贤才各得其所,怎会有才智之士蒙羞埋没,又怎会令君主的决策悖离天下公论呢?
王北辰的“大结”之言,不正暗合《孟子》原文:“国君进贤,如不得已”?
一反常态,遇到这么好的文章,俞敬这次并没有递给马主薄和张邦奇来看。
张邦奇两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俞敬,只见他皱着眉,一脸沉思。
陈凡心中“咯噔”一下,若是牛蛋文章作得不好,那对方必然不会出现如此纠结之色。
怕就怕牛蛋文章作得好,对方却不想让弘毅塾及自己太过露脸。
陈凡猜测的一点也没错,此刻的俞敬就处于两难之中。
一方面他之前已经下了决心,除了贺邦泰与徐拯之外,不再让弘毅塾取录一人。
但作为一名文人,虽然已经为官,但刚刚做官的他,心中那种文人的坚持还没有崩塌,所以导致此时他的内心十分挣扎。
但看着王北辰也至多不过十岁的年纪,俞敬心中突然一动,笑着看向他:“你今年几岁了?”
王北辰恭敬回道:“回老父母,学童今年9岁了。”
俞敬点了点头:“你这文章尚可,回去用心读书,到了十二,我来取你。”
王北辰闻言,跪伏撑地的手都因为用力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甘道:“求大人看我苦读,给我取了则个。”
俞敬闻言,倒是没想到这王北辰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他也没有生气,而是沉吟片刻道:“那既然如此,我出一上联,你若能对得我满意,那我便录了你。”
刚刚还在看热闹的陆羽,闻言顿时不满地看向俞敬:“这老东西行事太过优柔,便怎得又给这王北辰机会?”
俞敬当然不知道陆羽在心里骂他,他微笑看向王北辰:“大器贵在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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