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已经被连续两位生童的诗作震住了。
难道这海陵县的生童,水平竟如此之高?
难道南都附近的生员质量竟如此之高?
他的目光扫向人群,见一个个生童昂首挺肚,很是自信。
考生一自信,倒把他这个考官整得不自信了。
“难道都是【井失炎炎火】?”
“你,对,就是你,你师承何塾何人?”俞敬指着一个年纪跟李长生、贺邦泰差不多的生童道。
那生童见俞敬点到自己,顿时大喜,昂首阔步走到人群前列,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要像那李什么长寿似的,畏畏缩缩,要拿出自己读书人的气度来。
说不定县尊看着自己举止大方有度,也就放了自己过了。
想到这,他躬身一揖到地:“回禀县尊,学童城西圆通寺佛学学童毛元亮。”
听到“佛学”二字,俞敬侧身看向马主簿,马主簿连忙回道:“堂尊,这圆通寺是城西宜陵的一处大佛院,院中主持长老印心和尚是南直有名的诗僧,常与南都诸部堂的大人们相互唱和。寺中设有一义学,曾出过两名生员。”
听到这话,俞敬点了点头看向那个叫毛元亮的学童:“刚刚以雷为题、以人物为题,这次便以诗为题吧。”
圆通寺的印心和尚作诗作的好,那我便考你以诗为题的帖诗。
俞敬沉吟片刻后诵道:“云横秦岭雪!”
听到这个题目,那个叫毛元亮的生童顿时大喜过望。
云横秦岭雪,这定然是出自韩愈的诗作“云横秦岭家何在”。
刚刚心中还有些忐忑的他,顿时心中大安。
片刻后,毛元亮便吟道:
岧峣秦塞险,玉垒冻云攒。
冯妇攀巉石,文君倚画栏。
冰封函谷道,月映灞陵滩。
虎踞蓝关路,龙吟蜀栈峦。
银沙湮汉阙,素甲覆周坛。
驿使梅花寄,鲛人泪竹残。
尧阶敷六出,禹甸兆三安。
圣代无饥馁,尧风煦百官。
念完,他满眼期待地看向俞敬。
其实当他念到一半的时候,俞敬严重便露出恍然之色。
为什么是“恍然”。
因为他发现,原来是他想多了。
并不是海陵县的诗作水平远超全国平均水平。
而是自己刚刚挑中的两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惊艳”罢了。
眼前这人,如果不懂诗的人乍一听,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懂诗且知典的人一听便能听出问题来了。
看着满眼期待的毛元亮,俞敬摇了摇头:“你这生童,作诗也不过是学了个半吊子。”
毛元亮脸上期待地神情一窒,这不可能啊,这诗作出来后,他自我感觉还挺好的。
俞敬看着对方道:“你虽然用韵皆是十四寒部一韵到底。但平仄却出了问题。”
“你这首句「岧峣秦塞险」为仄起式(平平平仄仄),次句「玉垒冻云攒」应为「仄仄仄平平」,但「冻云攒」三平调(仄平平),犯孤平之误。”
毛元亮心中一沉,当时的他脱口而出,还真没有注意到这点。
“你那诗中冯妇为春秋晋国搏虎勇士,诗中「冯妇攀巉石」却与「文君倚画栏」并置,后者指汉时卓文君,二者时代相隔千年,强行对仗!殊为不妥!”
“「虎踞蓝关路」化用韩愈「雪拥蓝关马不前」,但蓝关位于陕西,与「蜀栈峦」(四川)无关联,拼凑地名!”
“尧阶敷六出」典出《韩诗外传》「尧阶三尺,雪六出以应瑞」,但末联「圣代无饥馁」强行颂圣,与雪景又有什么关系?你这结束的太仓促,原本根本没想好颂圣之句,为了应对格式,强行扭转,听着实在别扭。”
毛元亮额头上的汗已经渗了出来。
“最关键的是!”俞敬毫不留情,“我出的题目「云横秦岭雪」化自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但诗中仅首联点题,中后联转典,并未未紧扣「云横」意象!”
说到这,俞敬摇头叹气:“相较于前两人,你这诗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呐。”
“念在你举止尚算有止,便给你个【中下】吧!”说完,俞敬查点名册,找到那毛元亮的文章,“你的文章作的也是虎头蛇尾,便让你过了吧。”
本来就只要剔出16人,现场66人,俞敬不可能开头便黜落十来个,那后面没法弄了。
毛元亮本来已经绝望了,但听到俞敬让他通过县试,他顿时惊喜地跪倒在地,激动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俞敬却黑着脸道:“你的学问还不成,回去再读几年!去吧。”
县令发话,毛元亮从刚刚的兴奋中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县尊既然这么说,也就代表,虽然他考中了童生,但在俞敬呆在海陵的几年里,他是甭想参加府试了,就算他想考,廪生也不可以为他作保。
可这时候……
现场的生童,其中有脑子活的算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既然这毛元亮文章一般,诗也只得了一个【中下】的考语,这都被县尊大人给取了,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县尊大人在节省着黜落的名额,留着后面用啊。
那岂不是说越早作诗的人就越占便宜?
想到这,生童们激动了,连连超前挤去,就恨不能挂在俞敬的眼皮上,让俞敬一眼便看到自己。
可是参加县试的这些生童,大多数人平日里都恨不能头扎在经义文章里,就算学了作诗,也不过是个半吊子。
俞敬亲自出题,又一连考了十几个,却再难有什么能入眼的诗作出来。
说实话,这些人作的诗,可谓是狗屁不通,有些人甚至连毛元亮的那首都不如。
按照俞敬的脾气,他真不想让这些人通过。
但就是刚刚的原因,他必须保留名额留着后面不时之需。
这十几人中,除了两个实在说不过去的,他黜落了两个,其他人都纷纷通过,院中此刻喜气洋洋,生童们沾沾自喜。
可这会儿,俞敬实在觉得这些诗作污染耳朵,便懒得再出题考校,而是将任务下派给了马主簿,倒是让老马好好过了把瘾。
老马一过瘾,便没收的住,场中只剩下两人时,他才惊觉黜落的名额已经用了十五个。
也就是说,这剩下的两名生童中,就算两人诗作得再好,那也必须被黜落一人。
此时,已然考过的两人,此时已经全都站在廊下去了,马主簿看着院中孤零零的两人,心中顿时一惊。
原来,这两人中,其中一人他正好认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海陵县的名门望族徐家,小石公的嫡子徐拯。
另一人……
他拿着俞敬给他的名册一对,头顿时疼了起来,原来另一个人名叫黄韬,是弘毅塾的学童。
“我真是蠢货,怎么把两个弘毅塾的给留在最后?那徐拯必然是要录的,万一那黄韬诗作的也好,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他的目光看向俞敬。
俞敬疑惑道:“怎么了?”
马主簿咽了咽吐沫,将名册递还给俞敬:“县尊,您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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