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接近晌午,城中才有百姓渐渐走出家门。
因为衙役逃散一空,几具尸体仍无人收敛,此时的西门瓮城内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县衙内,俞敬几次三番邀请之后才聚齐城中士绅,再次商议杀人陈尸之事。
那日的王乡官首先发难,质问俞敬道:“俞大人,我且问你,咱们海陵城晚上都是要关城门的,昨夜阜通门、瓮城门皆都大敞四开,贼人是如何开了城门的?”
往日里看着俞敬是父母官的份上,王乡官好歹还给俞敬些面子,但经历了昨晚一晚的担惊受怕,他这个进士官致仕的在籍闲居之人,竟然根本不给俞敬这个举人任何面子,人刚刚聚齐便首先发难。
俞敬满头是汗,哪里答得出来,半晌后才道:“等县衙三班回来后,立马让快班带着仵作去查。”
鲍坝批验所的监掣官鹿鸣春道:“我批验所还有去年积存盐课银二十九万余两,若是被倭寇侦知,俞大人,你与我都要被朝廷拿罪问责的,请大人想一妥帖之法,保这银子的周全。”
俞敬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档子事,他顿时吓了一跳,二十九万两的盐课,若是被倭寇抢了,那对于他和鹿鸣春来说,真就是灭顶之灾了。
就在这时,沈彪起身道:“县尊,速速派人出城请兵吧!”
海陵附近,除了淮州卫驻扎泰州的守御千户所之外,还有几支人马。
一是海陵东北部灶区驻守的盐城守御千户所,这千户所隶属淮安卫,专司盐场治安,设有把总一人,领骑兵三百余。
还有就是漕运总兵下辖的水兵两百,专司防汛;中营游击,驻扎白米护卫漕船;里下河水师,驻扎溱潼,专剿湖匪。
一听沈彪想要求兵,堂中顿有几人纷纷怒吼。
“不可!”
“不可!”
……
原来,正是王乡官等海陵城的士绅大户。
王乡官瞪着沈彪道:“沈威炳,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也是海陵县人,若真让那些比土匪还狠的丘八入了城,阖城百姓的身家性命是不是由你担待?”
沈彪丝毫不怵这老头,起身争辩道:“若是不请兵,倭寇万一入城屠戮,我等用何抵御?”
说到这个问题,顿时堂中又没人说话了。
几个乡绅富户低着头,只用余光跟周围人交流。
陈凡也感觉出堂中的异样,想要说点什么,谁知就在这时,一旁的徐述扯了下他的衣衫,闭着眼,用极小的动作摇了摇头。
俞敬此刻陷入了两难。
请兵,兵来了海陵要遭殃;可若是不请兵,光靠海陵县这点衙役铺兵,怎么能抵挡穷凶极恶的倭寇?
他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徐述,但徐述却闭着眼,似乎并不想发言。
他一个刚刚接手县政的官场新人,有没有进士身份的加持,一时之间在堂中竟束手无策。
尴尬的沉默。
终于,在一盏茶后,王乡官轻咳两声,对俞敬道:“俞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匆匆入了内堂,等他们走后,堂中的沉默才被打断,陈凡转头道:“小石公,你刚刚拉着我是何意?”
徐述低声道:“这些人要花钱消灾了。”
陈凡瞪大了眼睛,这倭寇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便要花钱消灾?
万一钱给了,这些人不讲信誉怎么办?
还有,十万两,这么多银子,怎么凑?
后堂内,俞敬客气道:“老先生是有良策退敌?可能教我?”
王乡官斟酌半晌这才缓缓开口:“俞县尊,老夫在南工部任上致仕,消息比别人都灵通些。”
“请讲。”
“前年倭寇攻打绍兴,倭首向城中索要【犒军银】八万两,绍兴士绅凑银四万两及丝绸千匹,倭寇遂解围而去。”
“有先例在此,为海陵百姓计,县尊似可仿照前例……”
他的话还没说完,俞敬“唿”的站起,满眼都是惊讶和愤怒:“老先生是要我款贼?”
王乡官尴尬的缩了缩脖子,随即辩解道:“非是款贼,俞大人,你且想一想,漫说那些兵你请不请的来,便是能请来,海陵城损失的可能都不止这十万两。”
听到这话,俞敬颓然的一屁股坐在椅上。
其实王乡官这句话说得没错,大梁官兵调动,离开信地本就要兵部或者应天巡抚的勘合,他一个小小县令,根本无法调动。
就算能调来兵,这些兵大多都是各地青皮流氓临时拼凑出来的,抢掠也就罢了,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烧杀抢掠,奸**女,比江匪、土贼还凶。
俞敬是万万不敢让这些人进城的。
王乡官看见俞敬不说话了,以为他已经意动,于是又劝道:“海陵是两淮盐业重地,又是漕运重地,在城中的盐商、粮商多如牛毛,只要县衙下令,以捐输的名义叫这些人掏银子,他们为了身家性命必然甘之如饴。”
俞敬看着这个无耻的家伙,心中愤懑,倭寇是让城中士绅百姓凑银子,可这位死道友不死贫道,要命也不舍财。
可眼下形势已然如此,兵又不能请,请也请不来,自己淮州府的子弟兵被调去了南都,客兵一至,立时糜烂。
要靠县衙这点力量守城又是不易,昨晚事发,到现在衙中还是小猫三两只,根本没人应卯。
……
不一会儿,两人从后衙走了出来,所有人都盯着俞敬和王乡官看,只见俞敬心事重重,而那王乡官则似乎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般,脸上带着轻松。
俞敬坐下后,看了看王乡官,最终无奈将两人商议的结果说了出来。
谁知话音刚落,来参加商议的几名商人顿时大怒。
这年月,能够行商把生意做到他们这种规模的,谁身后不站着几个官员?
其中一名姓冯的海陵座商怒道:“倭寇临门,俞县尊不思御贼,倒是想要我等毁家纾难,愣是打得好主意。”
一番话,说得俞敬面红耳赤,俞敬只能找补道:“只是商议。”
于是又将王乡官口中绍兴的案例说了一遍,俞敬又不傻,自然不会轻易得罪众人。
这下子,所有人的矛头全都指向了王乡官,搞得他也好生尴尬,下不来台,怨怼地瞪着俞敬,气呼呼地转头不发一言。
就在众人吵闹之时,突然有个声音大声道:“住嘴!”
众人愕然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少年书生怒目圆睁瞪着他们。
那人身边的徐述瞠目结舌,半张着嘴看向陈凡。
陈凡扫视了堂中众人,尤其是那王乡官和为了守住钱财争吵不休的几名商人。
“我听你等商议两次,就商议出了这个?”
“今日若献十万银,明日便索百万金!倭奴贪欲,何异豺狼舔血?”
“王老先生你饱读圣贤书,岂不闻【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乎?”
他突然起身,来到二堂门口,指着西城方向道:“彼辈悬尸辱我父老,此乃血仇,非财货可解!吾等海陵子弟,绝非孱弱之辈!高祖立鼎时,我闻海陵童子犹持竹枪守卫垛口,今日城墙尚坚,壮士未死,尔等竟欲效仿南宋割币求和耶?”
说到这,他拿起茶盏,猛地砸在地上,碎瓷片四处飞溅,吓得堂中士绅惊叫躲闪。
陈凡看着愕然的俞敬:“今日再有言献金款奴者,有犹此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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