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一盘散沙(两章合一)

这两日众士绅聚集县衙商议倭寇之事,陈凡一直表现的都很低调,除非必要,尽量不开口说话。

他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虽然有功名在身,已经跻身士绅的行列,但别说跟徐述这种世家子弟相比,就是连王乡官,那人家也是致仕官员,不好比的。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想要向倭寇花钱买平安。

听到这,他再也忍不了了,若是什么土匪、江丨贼、流寇倒也罢了,自己当个鸵鸟,权当没听见,可那是倭寇,那可是引动了基因里的仇恨,这叫他还如何去忍?

场中出现难堪的沉默,俞敬看着堂中众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当他的目光看向陈凡时,竟然有些不敢与之对视,自动略了过去。

最初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诸位听我一言。”

说话之人是鲍坝批验所的监掣官鹿鸣春,他先是转头看向陈凡:“陈秀才任事之心,当为生员楷模,但事涉全城百姓和朝廷的盐课,当要慎重。”

“本官说几点心中的想法,以供诸位参详。”

说罢,他朝俞敬拱了拱手道:“俞大人,贼人要银子,若是按照绍兴的故例,似也可商议,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

面对想要说话的陈凡,他伸手按了按,看着陈凡一副【你等等】的表情道:“但不管这倭寇要多少银子,让城中官绅出这笔钱,实在是有些为难大家了。”

一听这话,堂中众人先是窃窃私语,随即大声赞同鹿鸣春的话来。

鹿鸣春得了众人的赞许,他微笑道:“既然是为了阖城百姓,依我之见,还是全城百姓都要交一份银子的。”

“当然,我们官绅是要多交些的,毕竟我们这些人世受国恩。”

“这样,我先表个态,本官捐银一百两!”

“鹿大人急公好义,那我们这些商贾也不能缩在后面,我出二百两!”一个盐商首先表态,看着鹿鸣春一脸谄媚。

“我出一百两!”

“我小本买卖,就出五十两吧!”

刚才提议献币求和的王乡官此刻倒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好似一张嘴就漏了银子似的。

陈凡见状怒火中烧,本以为自己刚刚的表态,总能激得有些骨气的人站出来同仇敌忾,没想到却又成了这帮人推脱甩锅的可笑现场。

到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人微言轻,无人问津。

自己只是个秀才,在这帮人眼中,自己能进得县衙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刚刚的义愤之言,不过是少年人不识时务的表现罢了。

尤其是那鹿鸣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还以为自己反对输贼,其实是舍不得银钱。

到这会,他心中激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要成长,他要科举,他要出人头地。

若今天他不是个秀才,而是个举人,站在这里,这些人也丝毫不敢孩视于他,更别说是进士了。

就在这时,突然不远处的沈彪站起怒声道:“我不与无耻小人为伍,今日若尔等敢予倭寇输银,那我必将今日之事,详细录于巡按大人。”

一听这话,鹿鸣春顿时大怒:“沈威炳,你别忘了,你想给巡按大人投贴,那也是要俞大人的县衙用印的。”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的时候,陈凡身边的徐述轻咳两声道:“现在敌情未明,咱们自己人就吵起来了,这成何体统?”

徐述一发话,这徐家世代积攒的名望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虽然双方还是互相瞪着,但都卖了个面子给徐述,没有再说话了。

徐述先是对俞敬道:“大人,我觉得此时谈输银给贼寇,实是不妥。敌人杀了几个衙役更夫,贴了张告示,咱们便自乱阵脚,实在是荒唐。”

“若是有贼人佯装倭寇,或是倭寇人数很少,不敢攻城,只敢恐吓,那我们上赶着送银子,岂不是可笑?”

众人闻言,都沉默了下来。

“还有,海陵城还有城墙保护,可鲍坝批验所在城东,为今之计,首务是将盐课赶紧解来海陵城内,找一妥帖之地安置!而不是争论给不给贼人送银子。”

俞敬闻言,顿时长输一口气道:“小石公此言正是我想说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没有说话。

俞敬又道:“为今之计,小石公,你看倭寇那边……?”

徐述沉吟片刻道:“还是应派县衙马快前往城西巡检司水寨查看,到底是何方人马?”

“对对对!”俞敬连连点头,可他随即难堪道:“自从昨晚火起,今日县衙三班竟无人应卯。”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士绅,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估计是想请各家派遣健壮家奴骑马去西边查探。

又是沉默。

包括陈凡,他倒是想挺身而出,但他就是个教书的,海鲤、郑应昌和他三人如何去得?

虽然若是自己有所请,王大牛他们必然会冒这个险,但王大牛又不是他的家仆,自己凭什么去要求人家。

就在这时,沈彪自告奋勇道:“我亲自去!”

俞敬大喜,走到他身边,拉着沈彪的手道:“威炳,辛苦你一趟。”

沈彪神情严肃地拱了拱手,随即便退了出去。

众人看没自己的事了,便又纷纷提出告辞。

等所有人走后,只有陈凡、徐述留了下来。

俞敬留下俞敬,是想请他帮忙在乡宦士绅和县衙之间沟通转圜。

徐述点了点头道:“当仁不让,县尊请放心。”

随即俞敬看向陈凡:“刚听陈夫子之言慷慨激昂,心中实是雄迈,奈何本官刚刚上任,县中情况还不熟悉,加之此刻心乱如麻,故而我想请教陈夫子未尽之言。”

这是想要问陈凡,若是不输银给倭寇,该如何守城了。

陈凡又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刚刚的发言不过是出于激愤,但现在若是胸无一策,定然会被俞敬小瞧,于是沉吟片刻后道:

“大人,城门每晚都要关闭,但今早衙役更夫却死在瓮城中,需得防备城中有内应为贼人开城门。”

“而且我料内应人数必然不多且跟那帮衙役更夫很熟悉!”

“为何?”俞敬发问。

“胥吏本就凶狠,普通百姓避之不及,昨夜贼人若于衙役不熟,根本难以靠近城门!”

徐述和俞敬二人连连点头。

“还有四城城门处都有警钟,若是不熟,这些人就算突然杀出,警钟处的衙役也是有时间敲钟的。”

“可昨夜先是火起,又是喊杀声凄厉,我猜内应必是用了什么手段,混入瓮城内,在衙役没有防备的时候突起发难,一下子将这些人杀了,然后再烧城下的民居和城门。”

“那喊杀声呢?贼人既然蒙混进了瓮城,乘衙役不备杀了他们,可喊杀声又是怎么来的?”

陈凡在说自己想法的同时,其实也是在一点点捋顺自己的思路。

听到俞敬之言,他皱眉道:“或许是贼人故意鼓噪,让人以为倭寇势大,吓阻城中百姓官绅不敢前去查看。”

说到这,他才恍觉到一点:“也就是说,很可能城外的贼人人数并不多,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俞敬眼睛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文瑞,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倭寇?”

徐述摇了摇头:“大人,不能这么早就妄下猜测,我在浙江时听闻,倭寇人数其实并不多。”

“不是倭寇当然最好,但也需得小心谨慎。”

俞敬连连点头称是,随即又道:“那依文瑞之见,现如今要如何……呃,【备倭】?”

陈凡道:“刚刚小石公所言不错,当务之急是赶紧将盐课运城中,万万不能为贼人所取,不然大人也要受朝廷责难。”

俞敬闻言,不置可否,盐课那到底是盐运司的事情,他只要把海陵守好,那就算盐课被抢,他也不是主要责任。

陈凡这么说,其实也是有私心的,若是盐课真的被抢,那陆为宽的麻烦可就大了,所以能帮一把是一把。

俞敬这时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命城中胥吏全都要来衙门点卯,今日不至,那以后就都不用来了。”

俞敬通过这件事也发现,这帮胥吏可恶,但离了他们,自己这个光杆儿县令还真是什么事都束手无策,闻言也是点头,转身命家人去城中通知去了。

陈凡继续道:“等县衙胥吏到了,要严令他们在城中搜索陌生人,尤其是酒楼、客栈,若有生面孔住店,必须向衙门报备。”

“其次,也要命里老严查厢坊,不得收容无关人等,十户联保,且让坊中青壮搜索旧旧无人居住的房子,以防贼人藏匿!”

“好!”俞敬点头应下。

“还有,县衙的三班衙役、扫夫、膳夫、更夫、书办,只要是能走路,拿得动木棍的,都要他们今晚去四门值守,且要在晚上之前,用砖石将烧毁的阜通门堵死。”

说到这,陈凡顿了顿:“还有最后一点,客军来了就是兵祸,但淮州卫和泰州千户所都是我们淮州的本地子弟,他们生于斯,长于厮,虽然他们大部被调往南都,但肯定有留守的人马,只要能请动他们,小股贼人便也无忧了!”

前面俞敬听完都非常认可陈凡的观点,但听到这却犯了难:“文瑞你也说了,淮州卫大部被调往南都,剩下的人必然是要守卫泰州的,道台大人不可能轻易让这些兵马来海陵防驻。”

俞敬口中的道台大人,其实就是淮扬海防道于大綬,此人是天监十五年进士,从浙江知府任上升至淮扬海防道。

淮扬海防道是天监年间后期设立的,主要职责就是为了备倭和护漕,其驻地便设在泰州,所管的不仅有扬州卫、淮州卫、淮安卫和大河卫,还有圌山、荻港等营兵,权利极大,俞敬这小小县令,连人家的衙门都够不着。

很快,一旁的徐述突然道:“于大綬此人与州治薛大人相交莫逆!”

听到这话,俞敬的目光“刷”地看向陈凡。

陈凡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写信一封!县衙可命人送到泰州,请薛大人出面说项。”

俞敬感激地看着陈凡道:“前情种种,我与文瑞多有抵牾,文瑞不计前隙,危难之时倾力相助,下官感铭五内!”

陈凡起身道:“不敢当。”

徐述道:“既然已经决定固守待援,那从今天起,我等便要扎紧海陵城这【篱笆】,防止贼人再次生事,搅乱民心。俞县尊,我今夜愿带家丁巡防西门、南门城墙。”

陈凡也站了出来:“我愿协守北门、东门城墙。”

俞敬感激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道:“本官在县衙居中调度,誓言与海陵共存亡。”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陈凡回到歌舞巷时,姜老发已经接到了快班的通知,让他组织坊兵今夜上城协防。

陈凡还没进弘毅塾,便被一众周围的百姓围拢了起来。

“陈夫子,听说是倭寇打来了?是也不是?”

“县衙让我等自备棍棒,等候调配?”

……

面对七嘴八舌的街坊,陈凡按了按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才道:“乡亲们,昨夜确有一伙贼人自称【倭寇】,趁着衙门不备,杀了几个壮班衙役和更夫,但从这帮人的行迹来看,他们的人绝不会多!”

众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也逐渐松快了些。

住在歌舞巷东头的王家婶子道:“陈夫子,我家当家的说,要带着娃儿去乡下避一避,你有学问,懂得多,我听你的。你觉得咱走不走。”

听到这,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陈凡摇头道:“城外失了城墙,贼人烧杀抢掠根本无可阻挡,还不如大家在城中万众一心,就算贼人来了,咱也不怕!”

“没错!”

“说得对!”

“这时候就应该听读书人的。”

众人七嘴八舌,对陈凡似乎很是信任。

姜老发见状对陈凡道:“陈夫子,咱们厢坊接到的任务是一户抽一丁,一半人守住厢坊,防止贼人作乱;另一部分人要跟陈夫子你去守城墙与县衙。”

这时候,城内各坊当然紧要,但更为着重处应该是城墙和县衙。

这也是陈凡跟俞敬、徐述商议后的结果。

城墙自不必说。

而县衙,一会儿陈凡就要带着衙役三班,汇同批验所的盐丁将几万两的盐课存往县衙的库房。

陈凡听到这,他对众人道:“守住厢房要做两件事,一是防火,二是防贼。”

“一处有火,各家都要出门帮忙灭火,防止火势蔓延。”

“一处有贼,各家老幼妇孺在家中鼓噪,男丁出门驱赶!”

街坊们听到这,全都有些兴奋,围着陈凡说些防火防贼需要补充的细节。

待众人说完,陈凡对众人的积极态度很满意,转头对姜老发道:“老发叔,你挑另一半人,一会儿随我出城办事儿!”

听到出城,刚刚还兴奋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姜老发点了一个汉子道:“天九,你弟弟地九在家,你便跟着夫子出去一趟吧。”

被挑中的那汉子闻言跟触了电似的浑身一抖:“老发叔,我爹虽然生了两个,但我那弟弟从小体弱,我要是出了点事,这一大家子谁来撑着?”

不等姜老发说话,有人道:“这凤凰墩上那么多大户人家,一家丁口几十人,凭什么他们也是只出一人,咱小门小户也是出一人?不如让县衙叫那些大户多出些人去。”

有了这两人说话,形势顿时变了味儿。

刚刚说话的王家婶子退了一步道:“咱家只有一个丁壮,就是娃儿他爹,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和娃儿怎么办?要我说,大家还是逃出城去,反正那些倭寇抢的也是那些高门大户,关咱们这些小民啥事?”

旁边一个胖大婶白了王家婶子一眼:“你家只有一个丁壮不假?咋的?谁家不是一个男人?哦,别人家男人去城上打倭寇,就你家男人守在铺上抱着你个老娘们睡觉?你要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

“说得就是你。早就看你不惯了,前些日子从你家门前过,你个丧良心的家伙,是不是把脏水泼了我家娃儿一身!”

……

陈凡目瞪口呆的看着众人,眼看着他们越吵越凶,最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只留下老发叔和他二人在风中凌乱。

姜老发红着脸,喘着粗气骂道:“平日里一个个都说自己是英雄,遇到事各个都做了缩头的王八,夫子你别急,我去给你一个个拎出来。”

陈凡也是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给这么多人开动员会,且是做这么凶险的事儿,全没想到最终会落得这个结果,没办法,他只能拜托姜老发这个德高望重之人去协调了。

就在姜老发走后没多久,周氏带着贺邦泰走了过来。

陈凡见到他们,抚着贺邦泰的脑袋道:“周家嫂子,这两天外面不安生,正好弘毅塾最近盖了几间大屋,大牛哥他们几家住进来后还很宽裕,你带着邦泰也住过来,大家有个照应。”

周氏连忙道:“还是不了,家中还有那么多家禽需要喂养,夫子上次给我的鹅种,最近我也在给他们尝试各种饲食,万万不能功亏一篑,只请夫子让邦泰跟同窗们住在一起便可。”

贺邦泰闻言急道:“娘,我……”

周氏温柔地笑了笑:“最近城中嘈杂,但也不能忘了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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