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金陵,随着倭寇骚扰南都的事情过去了两个月,这个东南重镇,帝国的南都重新恢复了活力,整个城市依然欣欣向荣。
毗邻国子监、贡院的三山街是整个南都书坊最为密集的地方,被成为“天下书籍备于建阳之坊”。
整个三山街沿线及附近的区域聚集了一百八十多家书坊,这种密集程度,冠居大梁之首。
其中尤以积德堂、富春堂、世德堂、十竹斋最为有名。
刘讷身为帝师,因身体原因告老还乡,但因皇帝再三挽留,最后特旨他去南监担任祭酒,以示恩宠。
刘讷这些年有个习惯,每日一早都会绕着国子监,从秦淮河边踱步至三山街。
他起床后先是去了绳愆厅查看昨日登记监生请假、出入的卤薄,见昨日又比前日多了二十多人,他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这些年朝廷东南剿倭,靡费日多,对于监生也开放了民间俊秀科,所谓的民间俊秀,其实很多都是目不识丁之人通过捐納得个监生的名头。
朝廷通过这种手段,得以弥补财政上的亏空。
可这样一来,造成不少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涌入南北监,导致南北监的学生质量大幅下滑,这段时间以来,刘讷常常忧心忡忡。
刘讷放下卤簿对那绳愆厅的吏员道:“乡试在即,南监出入亦要有些规矩,到时南直生员齐聚金陵,却见得南监竟是这般摸样,成何体统?”
那吏员小心翼翼道:“是!”
刘讷指着卤薄上一个叫黄明友的名字道:“此人经史兼通,文理俱优,我记得是率性堂的,怎么这两日总也出去?他去了哪?尔等可曾问过没有?”
其中一个吏员道:“似去了三山街的积德堂看书,最近不少人都去了那!”
刘讷闻言皱眉道:“积德堂?老夫每日都曾路过,怎没见着?”
……
半个时辰后,刘讷绕了一圈,正好到了三山街,这里不少书坊的老板都认识这位老大人,见面纷纷走出店铺躬身行礼。
刘讷也没有官员的架子,一一回礼。
当他路过积德堂时,想到刚刚吏员的话,不由得停了下来走了进去。
刚进门,就见积德堂内挂着一幅中堂,上书……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看到这副中堂,似有张迁碑体韵,联好,字好,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时,书坊的掌柜恰好从后面走了出来,见到刘讷,他连忙小跑几步,来到刘讷面前跪下:“刘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说今儿一早门外便有喜鹊叫。”
刘讷想到今早绳愆厅吏员的话,他板着脸道:“你这中堂是谁的联?谁写的字?”
那掌柜连忙道:“回祭酒大人,这是海陵一名生员,名叫陈凡的联,字也是他的。”
刘讷只是随口一问,当他听到陈凡的名字时突然怔了怔:“你是说,是海陵县的生员陈凡?”
见那掌柜点头,刘讷抬头再看那幅中堂,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但很快,他又皱起眉道:“听闻最近有不少监生来你这书坊?今日怎么没见他们人?”
掌柜的闻言,脸上顿时露出难堪之色欲言又止。
刘讷瞪了他一眼,三山街有不少铺面都是在南都官员家的,这积德堂便是勇平伯家的产业,刘讷道:“你要于我说实话,不然老夫去于勇平伯说,收了你的铺子。”
那掌柜闻言顿时大急,连忙道:“老大人,最近确有不少监生来此买书,他们……他们……”
“他们买完后就在我积德堂看,赶也赶不走,这几日,我不仅要供他们吃喝拉撒,还要去帮他们去国子监点卯,小的也是苦不堪言呐!”
刘讷闻言更是奇怪,能在国子监读书的人,大多家中殷富,想要看书,买回去看便罢了,又何必在这书店里看得废寝忘食?
“他们人呢?”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道:“在,在后院。”
后院几间厢房中,十来个穿着青色道袍,头戴黑色儒士巾的读书人如痴如醉的各自捧着一本书,他们看得津津有味,有些人眼圈儿都变乌黑了,仍然手不释卷,根本没看见从前堂走进来的刘讷。
这时,突然一名身宽体胖的监生哈哈大笑道:“练兄,你看这曹操说的什么?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山人自有妙计!”
一旁姓练的监生头也不抬,像是对台词似的将“王允”的“台词”说了出来:“公有何妙计?”
“不才愿往……”
胖监生看到这段,犹自回味无穷:“所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曹操的抚掌大笑,正衬得满朝公卿俱都是一群草包!”
说到这,他谓然一叹:“今之庙堂,亦多夜哭之徒,若无曹孟德之勇,何以救社稷!”
“这海陵罗贯中却是个深谙衮衮诸公德行之人。要不然,也写不出如此精彩的……呃,小说来。”
那姓练的监生道:“同样是曹操的大笑,我倒是觉得这罗贯中写得曹操在乌林道、葫芦口、华容道的三笑三哭更是精彩。”
“哦?我还未曾看到那处。”
练姓监生叹道:“曹操于舟中舞槊之时,既大笑;今在华容道中,又大笑。前之笑是得意,后之笑是强颜;前之笑是喜生还,后之笑是笑死境。一笑而前后局面迥异矣。这位罗先生大才若斯,短短几段文字,将那曹操的机变、自负和权谋浓缩于一瞬,奸雄之姿跃然纸上。”
说罢,他拿起书,准备递过去给那胖监生“分享”一二,谁知刚刚站起,突然看到书坊掌柜陪同下的刘讷,正满脸寒霜的站在院中盯着自己。
“吧嗒”!
那练姓监生吓得书顿时掉在地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学,学生见过祭酒。”
刘讷阴沉着脸走到那两人身边,此刻胖监生也发现了刘讷,他同样吓得跪倒在地,身体跟筛糠似的,一身肥肉抖成了波浪。
刘讷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只见上面写着《三国志演义》五个大字,面色不善道:“你们成日里不坐监读书,来外面就看些杂书,可对得起家中殷殷之父母?”
两监生不敢说话,身体依然抖个不停,刘讷见两人如此不堪,顿时更加怒道:“什么机变、自负、权谋,什么三笑三哭?你们到底看得什么书?陈寿的《三国志》里哪有这场面?”
“陈寿所引裴松之《山阳公载记》,只说了曹操率军从华容道步行撤军,途中遭遇泥泞道路,行军极为艰难,哪来什么三笑三哭?这是何人所写?简直误人子弟。”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却见这书开头第一页录了首小词,名曰《临江仙》。
当他看完这首词后,脸上愤怒的表情突然一窒,怔在原地半天。
一旁的书坊掌柜见两名监生跪得腿都打晃了,这祭酒大人还盯着《三国志演义》开头那首词不动,他连忙小声叫道:“祭酒大人,祭酒大人。”
刘讷恍如被人从千里波涛中拉了上来,神色悲怆地转头看向那掌柜:“这海陵罗贯中,是不是陈凡。”
书坊掌柜一脸为难道:“这作者用得别号,我实在是不便……”
他话说一半,见刘讷瞪了眼,掌柜的连忙把人卖了:“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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