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下午，小九子要回学校了。杨梅站在村口等他。
小九子和戚梦瑶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一个班，中学分开，高中考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两个人也算青梅竹马，只是谁也看不上谁。
戚梦瑶嫌弃小九子小时候两孔黄鼻涕，想起来就恶心，小九子嫌弃戚梦瑶鼻孔朝天，对他不理不睬。
小九子见到戚梦瑶在他面前像只绿毛孔雀就来气：哼！瞧你那高傲的样子，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长得漂亮的女孩多了去了，我爹是大队支书，放别的小孩身上在村里横着走！我低三下四地巴结你你还不睬我，我犯贱吗？这是小时候的想法。
上中学时，小九子的爸爸为了儿子能考上高中，把他送到城里有名的中学读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戚梦瑶则在村中学上学。两个人很少见面，因为中学生的羞涩感，路上碰见了互不搭理。
两个人在两条线上起跑，就像两条小溪又汇聚到一个水坑里。高一新生报到，两个人都没想到遇到小学同学，亲切感代替厌恶感。两个人激动地打招呼。此后再无交集。
上了高三，戚梦瑶的种种异常表现让小九子不理解。
戚梦瑶为什么戴着棒球帽和大墨镜上课？越是遮掩别人越好奇，同学们都想瞅两眼，后来听说她上学路上骑车子摔伤了。
人们对弱者容易产生同情心。小九子从小被鄙视的记忆渐渐模糊，开始同情戚梦瑶。
再后来，戚梦瑶体育课上晕倒，他慌忙帮着把她送到医务室。听校医说戚梦瑶是饿晕的，他更不理解了：一个大活人，有爸有妈怎么会让自己饿晕呢？没钱吃饭不会回家要点吗？就是给他这个小学同学要个块儿八角的也不是不可以啊！
更让他不理解的是：戚梦瑶叫来的哥哥竟然是个陌生人。戚梦瑶的哥哥他又不是不认识，来人哪里是她哥哥啊！骗鬼呢！
这么多的疑问堵在心口，想问又不敢问。男生女生背着同学说悄悄话被同学议论。别说说悄悄话，就是眼睛对视被别人发现了，扣上谈恋爱的大帽子就够她受的。
小九子骑着车子看到村口的杨梅立马跳下来：“大娘好！”
杨梅见到小九子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可算等到了，刚才还担心小九子早早走了，或者从别的道上过去，她在这里干等着错过了呢。
“小九，你在学校能见到瑶瑶了吗？”杨梅提起小女儿激动得两眼放光。
“能见到，我们是同班同学，每节课都能见到。她学习可认真了，这次月考在班里进步了好几个名次。”小九子服气地说。
“是吗？那就好。我请你给她捎点东西，不知道你方便不？”杨梅不好意思地说。
“方便，方便。怎么，瑶瑶过节没回家吗？”小九子想知道戚梦瑶最近一段时间到底为什么这么反常。
杨梅不直接回答，如果说是，暴露了女儿和男朋友同居的事，让人听了笑话，她支支吾吾地说：“啊，她走的急，忘带了。”
小九子和他爸爸一样有八百个心眼子。他爸爸号称“老狐狸”，他应该是“小狐狸”。他看破不说破，哼哈两声算是过去了。
杨梅见小孩子好糊弄又说：“九，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小九子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让他继续给戚梦瑶捎东西。他很乐意当这个“邮递员”：“大娘，我以后每隔一周回来一次，如果有急事，您给我爸爸说，让我爸叫我回来就是，或者你干脆让我爸去我学校跑一趟。”
杨梅听了连连摆手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可不敢指派大支书。你两个星期给瑶瑶捎一次东西就可以了。”
“行，大娘，每隔一周，这个地方这个点见面，我们不见不散。”
“好！谢谢你。”
“不客气！”小九子把杨梅递过来的布包挂在别把上，说一声：“再见！”上车骑走了。
杨梅目送着小九子远去的方向望了很久，直到望不见。
杨梅没有直接回家，她跑到地里拔了一抱青草回去，先给棚里的大黄牛抓一些，又给圈里的母羊拿一点，分发完毕，洗把手回屋了。
戚合正和戚泗河正在下象棋，看到杨梅回来都沉默不语。他们看出杨梅的不悦，明白她出去的时候怀里揣着的是什么，给谁的，心照不宣地装作没看到。
爷俩知道自己过分了。戚泗河是没见过那样子，一时气急让小妹滚。戚合正是中暑脑袋昏沉让小女儿滚。事后他们检讨过，反省过：瑶瑶有什么错，他们往瑶瑶伤口上撒盐，成了杀死瑶瑶的帮凶。
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大丈夫一言九鼎。
戚梦瑶像她母亲一样，外柔内刚，他们爷俩现在磕头道歉恐怕都把她叫不回来。
爷俩商量好，以后通过杨梅的手，暗自帮瑶瑶一把。恶人已经做了，让杨梅当个好人吧！
小九子回到学校，提着杨梅让捎来的布包来到教室，发现戚梦瑶早到了，正坐在教室里做题。他经过戚梦瑶的课桌前，随手把布包放在她的课桌上，说一声：“你妈妈让我给你捎来的。我们约好每两周给你捎一次东西。”
“谢谢！”
两个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们哪里敢有多余的话，就是这样，还被教室里的同学监视，寻找语言的破绽，看看有没有八卦可传。
不是有的同学们多事，这个年龄这个时代的孩子太敏感，自己想谈不敢谈恋爱，瞅瞅有没有同学谈恋爱的，趁机起个哄，快乐一下自己，娱乐一下那颗孤寂的心。
班里有个女同学叫梅莹，本来学习成绩在戚梦瑶之上。可是戚梦瑶这一段时间特别用功，像忽然开了窍一样，学习成绩撑撑往上涨，名次超过了她，她不服气，专门盯着戚梦瑶，看看有什么窍门。
梅莹盯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听到两个人的对话，没发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转头用功去了，发誓要超过戚梦瑶。
后排几个调皮男生看到小九子放戚梦瑶桌上一包东西，没听清他们的对话，起哄道：“赵九州和戚梦瑶是一对，嗷嗷嗷！”
几个人起哄还不算，还瞅瞅一旁埋头学习的田兴旺，拍拍他的课桌挑衅一下。
田兴旺和戚梦瑶一样来自附近农村，不像那几个调皮男生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他老老实实，喜欢戚梦瑶只敢偷偷瞅两眼，从来没敢正面直视过，更不敢当面表白。
调皮男生其中一个叫尹俊杰的，爸爸在县政府工作，据说出发车接车送，妈妈在供销社工作，是个小头目。
尹俊杰喜欢戚梦瑶漂亮，但是嫌弃戚梦瑶是个农村出来的土妞，犹豫间发现赵九州和戚梦瑶的互动，激起了心中不知名的火气，带头起哄已达到捣乱的目的：“我还没想摘的青苹果，谁也别想动，大家都在苹果树下争抢，反而谁也够不到。”
小九子是什么人啊？八百个心眼子的“小狐狸”，他一眼看穿了尹俊杰的鬼把戏，想把自己摘出来但又不能伤害戚梦瑶，说道：“我和她同一个村子，她回来得急忘了东西，邻家大娘让我给她捎过来。没毛病吧？哈哈！”
小九子话里柔中带刚，他可是大队支书家唯一男丁，是赵家的独苗。他上面有三个姐姐，全家人拿他眼珠子一样呵护着，他可不是那软皮蛋怕事的主。“没毛病吧？”把调皮男生的气焰压下去了。“哈哈！”缓和了气氛，大家一团和气，谁也不惹谁。
调皮男生放过了赵九州，但是不肯放过田兴旺，继续拱火道：“田兴旺，你瞅谁呢？别瞅了，快瞅书吧，过了八月是九月，九月月考即将开始，再不努力，戚梦瑶超过你了！”
田兴旺被针对，一个屁不想放，这会儿提到月考，他“哼”一声说：“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小心县委领导的鞋底子。”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尹俊杰的老爸是个老牌大学生，对儿子的学习最上心，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出举人那一套。高三第一次月考，尹俊杰没考好，在班里退步三个名次，尹俊杰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三鞋底。”
尹俊杰心想：戚梦瑶啊戚梦瑶，我因为你多挨一鞋底，你老老实实地在我的名次下待着，我不就少挨一鞋底吗？这笔仇我给你记下了！
戚梦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几个男生的小动作，戚梦瑶丝毫不关心。她偷偷打开妈妈捎来的包看了看，哈！里面的东西可真不少：四个五仁月饼，一包炸河鱼，两个黄橙橙的金帅大苹果，一个大鹅腿，还有一个布包。
戚梦瑶打开层层包裹的布包，布包里赫然躺着一包零钱，一张五元的，三张两元的，六张一元的，还有六张五角的。她迅速口算一下，整整二十元。
这二十元钱，大概是妈妈攒了好长时间的私房钱。妈妈肯定是偷偷托小九子捎过来的。
戚梦瑶在心里喊了一声：“妈！”泪如雨下。
戚梦瑶的妈妈是那么爱戚梦瑶。
前年，戚梦瑶初中毕业。她班女同学连中考考场都没进。她们干脆连名都没报。全班只有戚梦瑶一个女生报名参加中考。
奶奶对杨梅说：“一个女孩家，你让她读那么多年的书干嘛！她今年都十六了，再上三年高中十九，考不上大学回到乡下，庄稼不会种，针线活不会做，好男孩被挑光了。你说不耽误了孩子一生吗？”
杨梅自嫁到戚家，上敬公婆，下疼儿女，对戚合正言听计从，失去了自我。长辈的话从来没反驳过。
这一次，她出口发问：“娘，您怎么断定我女儿上了高中一定考不上大学呢？”
老太太一听，气得直翻白眼：“你这个大胆的婆娘，不孝顺的媳妇，你听过谁家女孩考上大学了，大学这么容易考上的吗？一个乡一年考那三两个，好事都落到老戚家？泗河考上大学，我们祖上不知道行善积德做多少好事才摊上一个。下次，轮也轮到别人家了！”
杨梅听后笑了：“妈，考大学全凭本事，怎么还兴轮流坐庄啊！”
老太太据理力争：“谁说不兴轮流了，以前工农兵大学生不是干部子弟轮流上吗？”
“娘来，现在不兴那一套了，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国家用考试的办法选拔人才，谁的成绩好谁有学上。”杨梅这一套是听儿子戚泗河说的，她照搬过来企图说服老太太。
可是老太太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指着杨梅道：“你这个婆娘，非毁了瑶瑶不可吗？女孩家，让她在家里学几年活，找个好人家嫁了得了。你看我儿子，为了供儿子女儿上学，累得腰都弯了。你让瑶瑶回家干活，我儿子轻松一点。”
“她奶奶，以后家里的活我干，不用孩子他爹伸手，地里的活我尽量多干点，我把瑶瑶那一份活干了，让孩子他爹轻松一点好不好？”杨梅说着说着哭了。
奶奶一看媳妇哭了，摆摆手道：“你愿意干你干去，累你不累我，我当那个恶人干嘛！”奶奶说完甩手走了。
戚梦瑶在妈妈的据理力争下有了考高中的资格，这个资格要用妈妈的劳动做交换。
婚姻法规定男二十二岁，女二十岁可以结婚。可是现在，戚梦瑶的两个闺蜜一个订婚了，一个老公家摆了宴席，和老公成了事实婚姻。她的两个闺蜜和她一样都只有十八岁，一个嫁了人，一个即将嫁人。而她戚梦瑶，还在教室里坚守。这一切都是妈妈争取来的。妈妈的爱比天高，比海深！
戚梦瑶看着妈妈捎来的东西，享受着妈妈的爱，像羽毛拂过心田，充满了甜蜜。
戚瑶盘算着，哪样食物能放到星期五，拿回去给哥哥吃，哪样放不住必须吃掉。她准备今天晚饭把大鹅腿吃掉，小炸鱼留着明天吃，月饼和苹果留给哥哥。她要把妈妈给的二十块钱交给哥哥，让他去买棉布做棉被和棉衣。
可是，棉被和棉衣谁来做呢？他们兄妹俩都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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