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论

昔秦王见周室之失统,丧权于诸侯,故遂自恃,不任人、封立诸侯。及陈胜、楚、汉,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并共灭秦。高帝既定天下,念项王从函谷入,而己由武关到,推却关,修强守御,内充实三军,外多发屯戌,设穷治党与之法,重悬告反之赏。及王翁之夺取,乃不犯关梁厄塞,而坐得其处。王翁自见以专国秉政得之,即抑重臣,收下权,使事无大小深浅,皆断决于己身。

及其失之,人不从,大臣生怨。更始帝见王翁以失百姓心亡天下,既西到京师,恃民悦喜,则自安乐,不听纳谏臣谋士,赤眉围其外,而近臣反,城遂以破败。由是观之,夫患害奇邪不一,何可胜为设防量备哉?防备之善者,则唯量贤智大材,然后先见豫图,将遏救之耳!

维针艾方药者,已病之具也,非良医不能以愈人;材能德行者,治国之器也,非明君不能以立功。医无针药,可作为求买,以行术伎,不须必自有也;君无材德,可选任明辅,不待必躬能也。

由是察焉,则材能德行,国之针药也。其得立功效,乃在君辅。《传》曰:“得十良马,不如得一伯乐;得十利剑,不如得一欧冶。”多得善物,不如少得能知物。知物者之致善珍,珍益广,非特止于十也。

言求取辅佐之术,既得之,又有大难三,而止善二。为世之事,中庸多,大材少,少不胜众,一口不能与一国讼,持孤特之论干雷同之计,以疏贱之处逆贵近之心,则万不合,此一难也。夫建踔殊、为非常,乃世俗所不能见也;又使明智图事,而与众平之,亦必不足,此二难也。

即听纳有所施行,而事未及成,谗人随而恶之,即中道狐疑,或使言者还受其尤,此三难也。智者尽心竭言,以为国造事,众间之则反见疑,一不当合,遂被谮诉,虽有十善,隔以一恶去,此一止善也。材能之士,世所嫉妒,遭遇明君,乃一兴起,既幸得之;又复随众弗与知者,虽有若仲尼,犹且出走,此二止善也。

是故非君臣致密坚固,割心相信,动无间疑,若伊、吕之见用,傅说通梦,管、鲍之信任,则难以遂功竟意矣。又说之言,亦甚多端。其欲观使者,则以古之贤辅厉主;欲间疏别离,则以专权危国者论之。

盖父子至亲,而人主有高宗、孝己之谗,及景、武时,栗、卫太子之事;忠臣高节,时有龙逢、比干、伍员、晁错之变。比类众多,不可尽记,则事曷可为邪?庸易知邪?虽然,察前世已然之效,可以观览,亦可以为戒。惟诸高妙大材之人,重时遇合,皆欲上与贤侔,而垂荣历载,安肯毁名废义,而为不轨恶行乎?

若夫鲁连解齐赵之金封,虞卿捐万户与国相,乃乐以成名肆志,岂复干求便辟趋利耶!览诸邪背叛之臣,皆小辨贪饕之人也,大材者莫有焉。由是观之,世间高士材能绝异者,其行亲任亦明矣。不主乃意疑之也,如不能听纳、施行其策,虽广知得,亦终无益也。

凡人耳目所闻见,心意所知识,情性所好恶,利害所去就,亦皆同务焉。若材能有大小,智略有深浅,听明有暗照,质行有薄厚,亦则异度焉。非有大材深智,则不能见其大体。大体者,皆是当之事也。夫言是而计当,遭变而用权,常守正,见事不惑,内有度量,不可倾移,而诳以谲异,为知大体矣。如无大材,则虽威权如王翁,察慧如公孙龙,敏给如东方朔,言灾异如京君明,及博见多闻,书至万篇,为儒数授数百千人,祗益不知大体焉。维王翁之过绝世人有三焉:其智足以饰非夺是,辨能穷诘说士,威则震惧群下。又数阴中不快己者,故群臣莫能抗答其论,莫敢干犯匡谏,卒以致亡败,其不知大体之祸也。

夫帝王之知大体者,则高帝是矣。

高帝曰:“张良、萧何、韩信,此三子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故得天下。”此其知大体之效也。

王翁始秉国政,自以通明贤圣,而谓群下才智莫能出其上。是故举措兴事,辄欲自信任,不肯与诸明智者通共,苟直意而发,得之而用,是以稀获其功效焉。

故卒遇破亡,此不知大体者也。高帝怀大智略,能自揆度,群臣制事定法,常谓曰:“庳而勿高也,度吾所能行为之。”宪度内疏,政合于时,故民臣乐悦,为世所思,此知大体者也。

王翁嘉慕前圣之治,而简薄汉家法令,故多所变更,欲事事效古,美先圣制度,而不知己之不能行其事。释近趋远,所尚非务,故以高义退致废乱,此不知大体者也。

高祖欲攻魏,乃使人窥视其国相,及诸将率左右用事者,知其主名,乃曰:“此皆不如吾萧何、曹参、韩信、樊哙等,亦易与耳。”遂往破之,此知大体者也。

王翁前欲北伐匈奴,及后东击青、徐众郡赤眉之徒,皆不择良将,而但以世姓及信谨文吏,或遣亲属子孙,素所爱好,咸无权智将帅之用,猥使据军持众,当赴强敌,是以军合则损,士众散走。咎在不择将,将与主俱不知大体者也。

夫言行在于美善,不在于众多。出一美言善行,而天下从之,或见一恶意丑事,而万民违,可不慎乎?故《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所以动天地者也。

王翁刑杀人,又复加毒害焉,至生烧人,以醯五毒灌死者肌肉,及埋之,复荐覆以荆棘。人既死,与木土等,虽重加创毒,亦何损益?成汤之省纳,无补于士民,士民向之者,嘉其有德惠也;齐宣之活牛,无益于贤人,贤人善之者,贵其有仁心也;文王葬枯骨,无益于众庶,众庶悦之者,其恩义动之也;王翁之残死人,无损于生人,生人恶之者,以残酷示之也。维此四事,忽微而显著,纤细而犹大。故二圣以兴,一君用称,王翁以亡,知大体与不知者远矣。

圣王治国,崇礼让,显仁义,以尊贤爱民为务,是为卜筮维寡,祭祀用稀。王翁好卜筮,信时日,而笃于事鬼神,多作庙兆,洁斋祀祭,牺牲肴膳之费,吏卒辨治之苦,不可称道。为政不善,见叛天下。

及难作兵起,无权策以自救解,乃驰之南郊告祷,搏心言冤,号兴流涕,叩头请命,幸天哀助之也。当兵入宫日,射矢交集,燔火大起,逃渐台下,尚抱其符命书,及所作威斗,可谓蔽惑至甚矣。

淳于髡至邻家,见其灶突之直,而积薪在旁,曰:“此且有火灾。”即教使更为曲突,而徙远其薪。灶家不听,后灾,火果及积薪,而燔其屋,邻里并救击。及灭止,而烹羊具酒以劳谢救火者,曲突远薪,固不肯呼淳于髡饮饭。智者讥之云:“教人曲突远薪,固无恩泽;焦头烂额,反为上客。”盖伤其贱本而贵末。岂夫独突薪可以除害哉?而人病国乱,亦皆如斯。是故良医医其未发,而明君绝其本谋。后世多损于杜塞未萌,而勤于攻击已成,谋臣稀赏,而斗士常荣,犹彼人殆失事之重轻。察淳于髡之预言,可以无不通,此见微之类也。

王者初兴,皆先建根本,广立藩屏,以自树党,而强固国基焉。是以周武王克殷,未下舆而封黄帝、尧、舜、夏、殷之后,及同姓亲属、功臣德行,以为羽翼,佐助鸿业,永垂统于后嗣。乃者强秦罢去诸侯,而独自恃任一身,子弟无所封,孤弱无与,是以为帝十四岁而亡。

汉高祖始定天下,背亡秦之短计,遵殷周之长道,褒显功德,多封子弟,后虽多以骄佚败亡,然汉之基本,得以定成,而异姓强臣,不能复倾;至景、武之世,见诸王数作乱,因抑夺其权势,而王但得虚尊,坐食租税,故汉朝遂弱,孤单特立。是以王翁不兴兵领士,而径取天下,又怀贪功独专之利,不肯封建子孙及同姓戚属,为藩辅之固,故兵起莫之救助也。《传》曰:“与死人同病者,不可为医;与亡国同政者,不可为谋。”王翁行甚类暴秦,故亦十五岁而亡。夫猎射禽兽者,始欲中之,恐其创不大也;既已得之,又恶其伤肉多也。鄙人有得鯅酱而美之,及饭,恶与人共食,即小唾其中,共者怒,因涕其酱,遂弃而俱不得食焉。彼亡秦、王翁,欲取天下时,乃乐与人分之,及已得而重爱不肯与,是惜肉嗜鯅之类也。

昔齐桓公出,见一故墟而问之,或对曰:“郭氏之墟也。”复问郭氏曷为墟,曰:“善善而恶恶焉。”桓公曰:“善善恶恶,乃所以为存,而反为墟,何也?”曰:“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贵己而不用,则怨之;恶人见其贱己而不好,则仇之。”

夫与善人为怨,恶人为仇,欲毋亡,得乎?乃者王翁善天下贤智才能之士,皆征聚而不肯用,使人怀诽谤而怨之。更始帝恶诸王假号无义之人,而不能去,令各心恨而仇之。是以王翁见攻而身死,宫室烧尽;更始帝为诸王假号而出走,令城郭残。二王皆有善善恶恶之费,故不免于祸难大灾,卒使长安大都,坏败为墟,此大非之行也。

北蛮之先,与中国并,历年兹多,不可记也。仁者不能以德来,强者不能以力并也。其性忿鸷,兽聚而鸟散,其强难屈而和难得,是以圣王羁縻而不专制也。

昔周室衰微,夷狄交侵,中国不绝如线。于是宣王中兴,仅得复其侵地。夫以秦始皇之强,带甲四十万,不敢窥河西,乃筑长城以分之。

汉兴,高祖见围于平城,吕后时为不轨之言。文帝时,匈奴大入,烽火候骑,至雍、甘泉。景、武之间,兵出数困,卒不能禽制,即与之结和亲,然后边民得安,中国以宁。其后匈奴内乱,分为五单于,甘延寿得承其弊,以深德呼韩耶单于,故肯委质称臣,来入朝见汉家,汉家得以宣德广之隆,而威示四海,莫不率服,历世无寇。

安危尚未可知,而猥复侵刻匈奴,往攻夺其玺绶,而贬损其大臣号位,变易旧常,分单于为十五,是以恨恚大怒,事相攻拒。王翁不自非悔,反遂持屈强无理,多拜将率,调发兵马,运徙粮食财物,以殚索天下,天下愁恨怨苦,因大扰乱,竟大能挫伤一胡虏,徒自穷极竭尽而已。《书》曰:“天作孽,犹可避;自作孽,不可活。”其斯之谓矣。夫高帝之见围,十日不食,及得免脱,遂无愠色,诚知其往攻非务,而怨之无益也。今匈奴负于王翁,王翁就往侵削扰之,故使事至于斯,岂所谓肉自生虫,而人自生祸者耶!其为不急,乃剧如此,自作之甚者也。

灾异变怪者,天下所常有,无世而不然。逢明主贤臣,智士仁人,则修德善政,省职慎行以应之,故咎殃消亡,而祸转为福焉。昔大戊遭桑谷生朝之怪,获中宗之号;武丁有雊雉升鼎之异,身享百年之寿;周成王遇雷风折木之变,而获反风岁熟之报;宋景公有荧惑守心之忧,星为徙三舍。由是观之,则莫善于以德义精诚报塞之矣。

故《周书》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大夫见怪则修职,士庶见怪则修身。”神不能伤道,妖亦不能害德。及衰世薄俗,君臣多淫骄失政,士庶多邪心恶行,是以数有灾异变怪。又不能内自省视,畏天戒,而反外考谤议,求问厥故,惑于佞愚,而以自诖误,而令祸患得就,皆违天逆道者也。

或言:“往者公卿重臣缺,而众人咸豫部署,云甲乙当为之,后果然。彼何以虑知,而又能与上同意乎?孔子谓子贡‘亿则屡中’,令众人能与子贡等乎?”余应曰:“世之在位人,率同辈,相去不甚胶著,其修善少愈者,固上下所昔闻知也。夫明殊者视异,智均者虑侔。故群下之隐,常与上同度也。如昔汤、武之用伊、吕,高宗之取傅说,桓、穆之授管、宁、由、奚,岂众人所识知哉?彼群下虽好意措,亦焉能真?斯以可居大臣辅相者乎?”

国家设理官、制刑辟,所以定奸邪。又内置、中丞、御史,以正齐毂下。故常用明习者,始于欲分正法,而终乎侵轻深刻,皆务酷虐过度,欲见尽力而求获功赏。或著能立事,而恶劣弱之谤,是以役以棰楚,舞文成恶。

及事成狱毕,虽使皋陶听之,犹不能闻也。至以言语小故,陷致人于族灭,事诚可悼痛焉!渐至乎朝廷,时有忿悁,闻恶弗原,故令天下相放俱成惑,讥有司之行深刻,云下尚执重,而令上得施恩泽,此言甚非也。夫贤吏正士,为上处事持法,宜如丹青矣。是故言之当必可行也,罪之当必可刑也,如何苟欲阿指乎?

如遭上忽略不宿留,而听行其事,则当受强死也。哀帝时,待诏伍客以知星好方道,数召,后坐事下狱,狱穷讯,得其宿与人言,“汉朝当生勇怒子如武帝者”。刻暴以为先帝为“怒子”,非所宜言,大不敬。夫言语之时,过差失误,乃不足被以刑诛,及诋欺事,可无不至罪。《易》言:“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即以是论谕,人主宁可谓曰:“何为比我禽兽乎?”如称君之圣明与尧舜同,或可怒曰:“何故比我于死人乎?”世主既不通,而辅佐执事者,复随而听之、顺成之,不亦重为蒙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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