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六月的夏夜是一年之中我最喜欢的时段,温热、潮湿、时不时一阵暖风吹来,搭配一身短袖短裤更显轻松自在。每晚十点我会准时出门,走在空旷的郊区柏油路上,头顶幻想,快步而行。

我叫夏泰勇,二十九岁,是一条胸怀梦想的咸鱼。幻想一直是我最好的解压方式,五年前我喜欢边骑车边幻想,三年前我喜欢边开车边幻想,自从去年创业失败一夜返贫之后,我不得不边走路边幻想,两条还算结实的双腿支撑着一具空洞的躯壳一走十多公里。

其实梦想还是有的,只是不知何时何地何以实现。

美中不足的是这宜人的夜色不免会被打扰,比如蚊虫和噪音。我是B型血,喜欢运动,气息厚重,汗腺发达。雌蚊眼中,我永远是那样拉风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

比蚊虫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午夜的机车炸街党,蓝牙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也无法抵消马达的轰鸣。我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想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样的好办法。

我的快步走配速通常是每公里九分钟,今夜的街道格外安静,我的步频有所放缓。但该来的还是来了,电光火石间一群鬼火少年从我身后呼啸而过。我佯装听不到、看不见,继续大步往前走。

这片城郊属于新开发的地段,除了在建的楼盘和商业街区处于施工阶段,其余道路、交通、信号灯都不完善,也没有明显的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划分,更不必说隔离绿化带。

车流稀少的时候我通常会走到靠中央的位置,当炸街党出现,我会识趣地尽快靠边。可惜这一次我失败了,不知是我的速度慢,还是他们的速度快,猛然间我感觉背后一阵剧烈疼痛,紧接着两眼一黑,后面的事情恐怕只有月亮知道。

然而我再睁眼时看到的却是太阳。如果没有昏睡几天几夜的话,应该是次日清晨的阳光唤醒了我。我是很少趴着睡觉的,所以当一睁眼看到胸前杂乱的庄稼杆儿时,我就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是谁?我在哪?好在第一个问题我还回答得出,第二个问题利用手机定位应该也不难搞清楚。说到手机,它正和我一样面朝下趴在地上。旁边是我的腰包,里面的耳机和充电宝也都还在。我刚打算起身,手臂稍一用力就感觉疼痛,腿部似乎还好一点,起码挣扎着可以站起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被盗取零件,一心二目和五脏六腑都还在,四肢也健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先前听爱喝酒的朋友说起过断片的话题,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忘记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现在我多多少少有点感同身受,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

我拾起手机,擦掉尘土,看上去没有什么损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只是一部千元机,但对我来说已经相当于一个月的伙食费。我打开定位发现自己离家并不远,步行的话十五分钟应该回得去,不过以我现在浑身是伤的状态,预计得半小时才能到家。

当我一瘸一拐往回走的时候,首先想到这件事应该有人负责。我这一身的破破烂烂外加伤痕累累,不去沿街乞讨也得找什么人讹一把,于是我掏出手机拨打了几个债主的电话。

“龙哥,不就八千块钱,至于下手这么狠吗?”

“坤哥,五千块钱而已,用不着把兄弟曝尸荒野吧?”

“大头,你敢这样对我,利息和本金都得打八折。”

“丽丽姐,你不心疼弟弟了吗?为了点小钱把我扔玉米地,还是咱俩钻过的地方。”

我家就在附近的村子,村子的名字叫半山坡,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相传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小和尚,这间庙就在这座山的半坡位置。有一天庙里的小和尚耐不住参禅念佛的清苦生活,动了凡心,还俗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夫妻俩把庙宇改成庄园,开垦耕种,辛勤劳作,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从前不曾香火鼎盛的寺庙,现在变成人丁新旺村庄,一代代历经岁月走到现在。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村子里家家户户拜佛念经倒是事实,唯独我家例外。

二十五分钟后我来到家门口,漆黑冰冷的铁门比全身的疼痛更能给人带来凉意。记得有人说过,多年父子成兄弟,多么美好的愿望。我猜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正如许多类似“初生牛犊不怕虎,待到长成反怕狼”这种前半段美好向上,后半段急转直下的名言警句一样,起码我应该补充一句“亲兄弟明算账”。

推开门一眼就能看到正在打太极拳的我的父亲老夏,一袭青色道袍,好似古树青松,头戴莲花小帽,神态悠然自得。没错,我们家不信佛,只信道。我一出现,他的从容自若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扭曲的表情,变形的动作和粗俗的谈吐。

“一晚上你死哪儿去了?”

这句话好像是母亲经常对父亲说的,可惜她七年前先走一步,父亲也许是以这种熟悉的话语和口吻在怀念她,不过最好别用在我身上。

“读书读不好,打架还打输,三十岁的人,能干成点啥。”

面对这种更年期的老男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沉默以对。就我的经验来说,更年期的男人比更年期的女人更可怕。因为女人的更年期她自己知道,身边的人也知道,早预防、早治疗、早康复。而男人的更年期他自己不知道,周围的人都知道,周围的人告诉他,他还是装作不知道,根本无法预防和治疗。

我脱下脏衣服埋头在水管上冲洗身体,清晨的水还是夹着一丝凉意的。

“要吃饭自己弄,冰箱里有剩的。”

父亲的关心总是这么怒气冲冲,就像清晨的水。我是有点饿了,不过没有胃口,毕竟昨晚吃了一夜的土。

我擦洗完身体径直走到卧室,关上门窗,拉上窗帘,这一亩三分地是我目前唯一的容身之所。父亲刚刚有句话说错了,我读书没有很好,但也不是不好,按照当年高考全省百分之二十三的本科录取率来说,我的分数应该排在百分之十八的位次,属于二本A类院校。贴满半面墙的奖状也是很好的证明,尽管大部分是小学阶段获得的。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门外咣咣的敲门声已经响起,不用看也知道,能这样敲门的只有雷剑一伙。看来大清早一时冲动打电话是个错误。雷剑是乡镇干部的儿子,从小就是权利的象征。小小年纪满脸横肉,注定与可爱这样的形容词无缘,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属于儿童期很短的孩子。

雷剑也是我的童年阴影,有一次上课铃响起,我拼了命往教室跑,不小心撞到同样赶时间的雷剑,他二话不说就赏我一个大逼斗,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大逼斗得造成多么大的心理伤害。

“老夏,还练呢,啥时候得道成仙啊,咱村的鸡鸭鹅狗猫可都眼巴巴盼着呢!哈哈哈……”

虽然门窗紧闭,我还是听得到雷剑的大嗓门。父亲现学现卖,按着我对待他的方式无视这群没大没小的家伙。雷剑用余光瞟了一眼我的房间。

“几点了,你们家泰勇还睡觉呢?不是一大清早就给人打电话要还钱嘛。”

雷剑咣当一声推门进来,后面俩跟班的尾巴似乎被夹住了。

“泰勇,昨晚发财了?”

“剑哥,你看我像发财的样子吗?”

“看起来你伤的不轻,怎么着,大半夜偷情,被谁家老公打了吧?哈哈”

“怎么可能。”

“打了也不怕,走,哥带你找他去,不讹个万儿八千的这事儿没完。”

“别,别,哥,真不是,我就是自己走路摔了一跤,掉沟里了。”

“真的假的,你大清早打电话是几个意思?讹不了别人,想来讹我们是吧?”

“没有,我当时是迷迷糊糊说梦话呢,哪敢讹人啊,何况是剑哥。”

“你这说梦话都惦记着赖账,说正经话还不得我们欠你钱,看来咱们的账得好好重新算算。”

雷剑一把拉开窗帘,强光瞬间刺进我的眼睛。

“你不是没睡醒说梦话嘛,现在好好清醒一下,自己想想到底该还多少钱。”

我看到父亲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我并没有向他求救的意思,我一贯是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只不过鉴于这一层父子关系,多少希望他进来替我说几句好话,可他没有。

至于雷剑这伙人,解放前叫做“老鼠会”或者“驴打滚”,听名字就不是人做的行当。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法律层面把这类行为统一规范化叫做“高利贷”,高利二字名副其实。

前几年他们搭上互联网的顺风车,给自己换了一个高大上的称谓,美其名曰“互联网金融”,堂而皇之地从地下转到了地上,有点老鼠逛大街的味道。近来听说他们又有了新身份,还是持证上岗,全称是“不良资产规划及债务重组师”。

毫无疑问,我现在属于他们的优质客户。

“发什么愣,想清楚没有!”

“我怎么敢忘呢,比我姓什么叫什么记得都清楚。本金五千,利息一千八,借期一个月,这个月二十五号连本带息一次性还清。”

我所说的是借款合同的金额,实际五千只到手四千,都说白纸黑字最可靠,有时也不见得如此。

“没关系,还不上也不怕,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俩还是小学同学,到时候该延期延期,手续费算你便宜点,高射炮不打自己人的。”

雷剑的一个跟班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墙上的奖状,脸上挂满坏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叫刺儿。

“这都是你的?”刺儿问。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看不出来啊,小时候我爸妈就想我能带一张回去,老师死活不给我。”

“现在也不晚。”雷剑插嘴。

“过时啦,比不上人家这样的好学生。”

“哪有什么好学生,我小时候无非是不爱玩罢了。”我忙打圆场。

“泰勇,我这兄弟看上你这些奖状了,开个价吧,多少钱一张,一百?二百?五百?。”雷剑说。

“不用,剑哥。都是废纸一堆,哪里比得上人民币实在。该还多少我肯定一分不少。”

“既然你这么客气,那就送我兄弟几张,让他回去哄哄爹妈。”

“名字都不一样,拿回去也不能用啊。”

“这个不用你操心,就说给不给吧?”

刺儿歪着身子叉着腰,双眼直勾勾盯着我看。

“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先锋少先队员,进步之星……”

雷剑一边用手触摸,一边一张张念着。

我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他一个使劲儿扯下来。这些奖状伴随我已经二十年,每次春节大扫除我都小心翼翼地拆下来又贴上去,年复一年没有丝毫损坏。

“怎么没有欠债之星,你现在可是咱村出了名的债多了不压身,虱子多了不怕咬。”

雷剑露出他标志性的压迫眼神,我明白他是在等我表态屈从。

“泰勇,你不赶紧吃完饭去买肥料还磨蹭什么。”

父亲啪的一声把门摔上,进到客厅整理桌子。

“老爷子,修炼完了?”

“我看你是越来越像你爸了。”父亲说。

“像就对啦,我是我爸亲生的,不像他像谁。走啦,去下一家。记得啊,二十五号。”

雷剑一摆手转身往外走,刺儿和另一人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了门。

父亲收拾完桌子回到他的屋里。我重新关上门窗,拉上窗帘,默默地盯着墙上的奖状。算啦,不去想了,尽快把钱还上,摆脱这些人才是正道。

我躺到床上打算眯一会儿,一眼瞅见写字台上脏兮兮的腰包。我是有点洁癖和强迫症的,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清洗一下。

通常腰包里必备的是手机、耳机和充电宝,有时也会带一包纸巾,单独装在小储物格里。可我最后摸出来的并不是纸巾,而是一部和纸巾大小差不多的系着卡通吊坠的折叠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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