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篱栏公子(五)

“若及第,在京城能有一官半职,便勿以家为念,仕途方是要紧,”为不使其分心,柳孟肴打算等京试后,才将争回家产的事告诉他。

尽管彦公子有这样那样的经历,还怀着对慧慈的愧疚和夙愿,但对柳姑娘的爱慕却是不同,他尚能分辨恩情和爱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也是完全合适的。其实从柳姑娘对他表露爱意起,他常常遥望寺庙的远方陷入重重矛盾之中,一边是无法割舍的爱情,一边是对自己出家赎罪的誓言。尽管他对柳姑娘若即若离甚至故意疏远,也从不表露出这样的感情,但无法制止自己那么深地爱上她。没有甜言蜜语的温情,却是最深的爱,当他离开之后,才发现对柳姑娘的思念强烈到让自己昏厥的程度。因此仅是为了感谢柳孟肴大恩的考试刚结束,彦如悔结果都还没来得及看就踏上返程的驿车,来去只有短短半年时间。彦公子及弟的好消息在他回到桃园之后半月才至,但他没回京城谋官,觉得除了能见到柳姑娘,和那些学生朋友们成天在桃园欢会,一切都不重要,除了心中的誓言和对慧慈的愧疚。

朝夕相处也并没使他们的感情上升得更快,他一如既往地和柳姑娘保持似近似远的距离,无法平衡的矛盾几近将他毁灭。柳姑娘也因此深陷痛苦之中,她想就此舍弃,与彦公子断绝往来,但那怎么可能;想努力争取,又进退维谷、无所适从。也是在那段时间,柳孟肴带他回到自己从没敢回去过的故乡,帮他争回了全部家产。除了亲人们的坟墓,彦如悔对家乡其实没多少眷恋之情,他将争回的家产悉数变卖后,和柳孟肴回到桃园。此时的他无论家资或才能,都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但他并没离开柳家,而是比以往更为勤奋。

彦公子的前景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不管彦公子的人生如何改变,他始终时刻忘不了残败的寺庙,忘不了那一夜在破房子里和朋友们的恶行,行将死去的住持看着慧慈逃离时,那悲恸的目光。对柳姑娘的爱越深,这些景象愈加明晰。他一次次回到那破庙的山上,沦陷在残砖断瓦的深渊。当变卖家产回来的那个寒冬,他开始盘算着如何将这笔钱用来重修寺庙。冒着凌厉的冻风,再次穿过竹林,沿着曲曲折折的雪路爬到庵门前,庵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咳嗽声。他想可能又是某位落难的人在庙里躲避风寒,当他进去后,却发现是一个女人躺在大堂歪歪斜斜的佛像前。不是别人,正是那夜差点被他同伴侮辱的女尼哆嗦着卷曲在一堆干草堆中,草堆覆满薄薄一层从庙顶飘下来的白雪。彦如悔慌忙喊着慧慈的法号跑过去,把她抱起来,脱下披风紧紧将她裹住。女尼微微睁开双眼看着这个泪水漱漱下流的陌生人,那慌乱的一夜太过短暂,她不可能记得彦公子是谁,也没精力去追究他为何知道自己早已没用的法号。相隔十年,尽管她才四十岁出头,但已经头发尽白,苍老如花甲老人,过中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彦如悔在大堂升了一堆火,将随身带的食物给她吃,准备带她到镇上寻找最好的医生给她医治。但坚持到后半夜,她还是静静地离开了,像老住持那样,无声无息闭上了双眼。他把慧慈埋在尼姑庵侧面的空地里,从此之后打消了下山的念头。

彦公子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最受伤害的还是柳姑娘,但她丝毫没有表露出忧伤或疑惑来,平静得仿佛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有人说他是卷了柳家的钱财跑路,有人说他到京城谋官去了,各种流言蜚语传到柳孟肴夫妇耳中,他们从不辩解什么,尽管他们知道所有流言都是子虚乌有。

柳孟肴知道彦公子离开时,除了随身携带的平时用度,非但对他家的钱财丝毫未动,连自己变卖家产的钱也都分文未取地放在桃园中。还有所有他进士及弟的榜文和身份证明也原模原样摆在书房里。但寻遍各地也徒然不见他的踪影。冬去春来,柳姑娘变得异常沉默了,从前的那种内心矛盾和挣扎也变为深切的思念之情。桃花艳艳,她坐在纷飞的花雨下,含泪写下了悲恸万分的《侍鸾》,此情却无处寄托。(《侍鸾》全句为“落花恹恹,春水年年。与君在侧,衣袂翩翩。何君之别?无失无怨。何殇及此?月影寒泉。”见第四回内容)”秋夏之交,人人都说在当地各村镇出现一个化斋的僧人,那模样看起来与彦公子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要比他老很多。柳家十分坚信那无疑就是彦如悔,柳孟肴派家丁到各村去打听,但柳姑娘务要亲自去寻找,两父女在百里外的村子遇到了他,一身灰旧的僧衣,又老又颓废,完全不是看透世情出家的样子。他正在一户穷人家门口化斋,见到父女俩,连钵都没来得及拿便跑得无影无踪。那窘迫的样子使柳姑娘倍加心酸,从此不愿意再见到他,连提都不想提起,只是她比以往更沉默了。老两口看在眼里痛在心中,暗中派人打听到了彦公子落家的寺庙,柳孟肴独自上山,走进那座丝毫不曾改变的破庙,等彦如悔回来,他们彻夜长谈,彦公子死活不肯告诉他为何出家,他内心的悲戚和对柳姑娘深深的眷恋是柳孟肴无法看到的。无奈之下,柳孟肴把他变卖家产获得的全部银票和最后一次支助他的许多银两放在佛榻前便离开了。那夜彦公子哭了整整一夜,他并不明白走进自己阴暗的心里已经太过遥远,那里乌云遮挡着一切的光亮,愈往里走愈是无能的懦弱和退却。当一个人因过去而无法直面将来,还有什么词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适合形容呢。

柳家人再不提起他来,事实上当地的人慢慢都很少提及这个人,柳孟肴没再踏足那破破烂烂的寺庙。

彦如悔自封法号了凡,他把所有钱用来修缮寺庙,开通了山后那条十曲九转的山路。并将原来的庵名“紫林庵”改成了“林庵寺”。陆续有僧人相投,也有新出家的,香火渐渐繁盛起来。院房扩建,庙门也增高增大了很多。又是十四年转瞬即逝,他再没离开过寺庙,也不再关心寺庙之外的事情,过去的多少人情世故和悲欢离合,仿佛只是些许尘埃被他拂拂衣袖、念念经文便一笔购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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