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下的阳光和风、还有夜雨(全)

十月假期很快过去,我们又回到烟交大,循规韬距地过着往常的生活。有一天下午没什么课,那是一个温暖的秋后,因而我们决定在这个没课的下午去楼下打会儿羽毛球。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按规矩,校羽毛球队马上就要来训练了,于是我们决定先去学校附近的居民区转转,过一会儿再回来接着打。

烟交大附近的居民区名为“锦霞居苑”,是一片年久失修的老旧小区,但江潮对这里还格外感兴趣。因此只要有时间,我们总会来这里闲逛。

我们总是会坐在一把长椅上,老长椅也和锦霞居苑一样年久失修、布满了灰尘,上面还有小孩子刻的各种各样的到此一游的连环画。长椅的底座并不很稳,所以只要我们稍稍往后一仰,长椅就会发出“嘎——吱——”“叽——哇——”的声音,惹得我们发笑。

长椅总是格外宁静。晴天时,温煦的和风把一棵棵枫树吹的泠泠作响,砖红的枫叶轻轻在树枝上轻颤着。枫树不年轻了,它佝偻着枝干、伸出了虬枝:一根老枝上通常只有十几片枫叶,用手就能数过来。一阵疾风骤然刮去,枫叶们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大笑着,笑声像铃铛碰撞出的清脆音符,让人听了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如果是雨天,那就更有意思了:秋日的雨水带着丝丝凉意,淅淅沥沥地打在艳红的叶片上,每一滴雨水都像是枫叶的胭脂,为她增添了一抹明艳。若是其他树种,那叶子就显得太单薄了;可对于枫树来说却刚刚好,太多就显得蠢,只有几片叶子的零星点缀就显得格外独特且美好。簇簇枫叶在雨点的冲击下仿佛是簇簇跳动的火焰、别样的轻快。

今天也是一个照常的大晴天,暖和的秋风吹到我们身上,时不时就会有几片火红的枫叶摇摇晃晃地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我们的手上。

这时,我的朋友总会闭上他那只竖瞳的眼睛,许久后又睁开,然后嘴角轻扬,露出一抹雪白。

他慢慢地说:“安淞,时间要是能再慢一点就好了。”

我慢慢地回应道:“可是时间总是在一秒一秒的过去,要怎么才能慢下来呢?”我朝天空扬去一把干枯的枫叶,枯叶把阳光修饰成不同的形状,风和阳光共舞着。

“呼——”他把手中的叶子吹起,枫叶像蝴蝶一样展着翅膀,飞向上空,“用心去感受,时间就会乖乖慢下来的。”

对于他的话,我总是付之一笑,然后抛到脑后。我的朋友总是喜欢发表一些高深莫测的言论,好不容易的休闲时光我可不想拿来玩猜谜游戏。于是我们就继续各想各的,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想象。

可是今天又不太照常,因为就在我的思绪回到父亲和继母身上时,一阵小孩的哭声突然传到我的耳朵里,悲伤而又诡异。起初我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江潮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他也听到了。

“是个男孩子,嗓子都哭哑了,真可怜。”我仔仔细细倾听了一会儿,说道,“走丢了吗?这里乱七八糟的,说不定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呢?”

江潮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

“我看到那孩子了。”

“在哪儿啊?”我不住地张望着。

“瞧!”他指向前方。

果然,一个穿着交大附中校服的小孩正朝我们跑来。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就蹭上了我们的腿。

“爸爸——妈妈——”

我们俩的脸色霎那间变得铁青,两个大男人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儿给认成爸妈了!我转过头去,江潮正轻推着那个孩子,可这孩子脾气犟得很,我们越掰他贴的越紧。

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只好把他抱起来放到长椅上,蹲下来仔细打量着他。他轻轻向后一坐,老长椅便嘎吱一响。他吓得立马跳下来,又钻到我们怀中小声抽泣。

江潮对我耳语道:“看来我们今天得无痛当爸了安淞。”

“当爸本来就无痛。我还不是天天给你当爹?”

“……”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们才勉强让这孩子平静下来,可他还直拉着我们的手不肯放开。没办法,我们只好一人拉一只手,让他在我们中间走。我问道:“现在怎么办?”

“说实在的,我感觉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我感觉不出来他到底是人还是魂。”

“这……感觉不像鬼啊。”说着,我又捏了捏这孩子的小胖手。

“可是我感觉这孩子身上的气息不对,说不定他被附身……算了,谁会去做这样的事呢?”

我没说话,他也闭上了嘴,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总之,还是要问问这孩子的来历的。不管怎么说,还是你问吧。”江潮轻声说。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宝宝啊,爸爸忘了你的名字是什么了,告诉爸爸宝宝叫什么名字呀?”

我本以为这个拙劣的问法一定会引起孩子的怀疑,但他只是转头天真地笑着。

“嘉航,爸爸!我叫陈嘉航啊!”嘉航开心地笑道,“爸爸最喜欢叫我小航了啊!”

我挤出一丝笑容:“是吗?爸爸工作太忙了,都记不住小航叫什么了呀。”趁着小航还在笑,我连忙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给江潮发了条微信,示意他看手机。

白色的狗子:咱们系好像有个教授叫陈康清?

好大儿:是啊,不是说他有两个孙子吗?一个今年五岁,一个今年……应该12岁了。

白色的狗子:你说这孩子会不会是……

好大儿: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你看他的校牌上写着他今年刚进初中,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差不多十二三岁。

白色的狗子:可是怎么才能证明?难道要去问陈教授。

好大儿:暂时还用不着,我有个好人选。

白色的狗子:什么好人选?

好大儿: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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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想到你说的好人选竟然在公安局,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当成超自然论者而被赶出去吗?”我无奈地说道。

“放心吧,我有熟人。”

小航转头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江潮,压低声音问道:“爸爸妈妈,你们犯罪了吗?为什么要来这里?”

“没有哦,爸爸的朋友在警察局工作,爸爸来找他有事啊。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不好?”我尖着嗓子说道。

“嗯,好!”小航一笑、脸上就有一漩酒窝,把他衬得格外天真无邪,“我们能不能进里面看看啊,我想看警察叔叔们长什么样子!”

我压低声音问道:“可以吗江潮?”

江潮笑说:“他想去看就让他去呗,反正是个鬼魂不是吗?”

我拉起他的手,温柔地笑道:“可不要乱跑哦。”

江潮嗤笑了一声,插着手道:“安淞,你现在像个操心过度的老母亲。”说着他拉开门,“走吧,别让小航在外面冻久了,会感冒的。”

我们坐到了等候室里,头顶一盏大大的灯泡,四周都是白花花的墙壁。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座矮几。阴森的灯光莫名给我一种被审判的感觉,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小航却高兴地跑来跑去,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我叹了口气,心想:小孩子就是好打发。

“看他这样子我就放心了,至少不用操心这个小家伙了。”江潮笑了起来,眼里闪着细碎的星光,“你没问题吧,安淞。”

“快滚快滚。”我摆手道。

江潮走后,小航坐到我旁边,问道:“爸爸要出国吗?”

“什么?”

“你和爸爸,要办签证吗?抛下我和弟弟吗?可是我们才玩了一会儿啊。”

我愣了一下,这间屋子好像突然成了个大铁壳,封闭住了它之外的所有事物;只剩下我和小航,我们之间仿佛有好厚的一层障碍把我们隔开、隔得远远的。过了好半天我才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爸爸妈妈……最爱你们……俩了。”

小航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声音也呜咽起来:“因为去年爸爸妈妈也是这么说的,然后还说要带我去吃汉堡、去公园玩儿,爸爸还说他要给我唱一辈子的歌,可是等我第二天醒来时,他们已经走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柠檬汁浸泡着一样,酸酸涩涩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小航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了,“啪嗒”一声,然后是更多声“啪嗒”。

“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吧,小航。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啊……”我低下了头、像铅一般重,仿佛对不起他的是我。

“啪嗒”。

这一声却不是小航眼泪掉落的声音,是江潮把门打开了,他脸色很沉重。

“安淞,让小航一个人呆在这里吧,不会有事的,我有话和你说。”

我猛地站起身:“怎么了?难不成小航他……”

“进来吧。小航啊,不要哭啦。在外面乖乖待着,我们马上就回来。”

他关上了门,脸色愈发难看。我倚在门上,轻声问道:“小航是鬼魂吗?”

“没错。”

“什么时候去世的?”

“去年,先天心脏病。那是还是我和父亲一同掌管这件事,程序似乎出差错了。他没法完成轮回,一直游离到现在。”

“那,他是陈教授的孙子吗?”

“没错,他还有个弟弟叫陈嘉晨。他弟还活着,在交大附小上三年级,今年八岁。”

“那他的,”我过了好久才说出那句话,“父母呢?出国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的父母把孩子抛在国内去美国了,真是两个不负责的人。”

“他……告诉我的。”

“谁?小航?”

我把那些话全跟他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江潮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你想吃晚饭吗?”

“晚饭?还好,我不饿。”

“我想小航一定饿了。”他打开门,我们惊讶地看见他正抽着鼻子、红着眼,无声地啜泣着。

“小航,你在害怕吗?爸爸妈妈回来了哦。”他走到他身边,轻轻将小航抱起,“我们去吃汉堡好吗?安淞,你想吃汉堡吗?”

“汉堡诶,不错呢。小航,爸爸妈妈都想吃汉堡了,小航陪爸爸妈妈一起去吃汉堡吧。”

“嗯……”

江潮轻轻抹去他眼角的眼泪:“好啦,小航是个男子汉哦,不要哭啦。航将军,我们朝汉堡进攻吧!”

小航从他怀中跳下来,大喊道:“我要朝汉堡进攻!”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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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航似乎对汉堡店的一切东西都充满好奇,他轻轻拉拉我的裤子:“我想要那个玩具……可以吗?”

我们转头看去,那是儿童套餐中附带的玩具,被店员拿到小橱窗中展示了。

“那个是儿童套餐中的玩具哦,要玩那个玩具就得吃套餐哦。”

“那我要吃套餐!”

江潮和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店员,请再加一份儿童套餐。”

“可是先生,你们已经点了双人份的套餐了啊。”

“没关系的,我们俩胃口大。”

“哦,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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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汉堡店,他还在摆弄着那个玩具,两眼闪闪发光。那是个旋钮的小车。

江潮问道:“这么喜欢这个玩具吗?”

“爸爸你以前也说要给我买一辆小车的,可是后来爸爸你走了,我也睡着了。”

小航的话像是一阵洪水,把我们的心泡的胀胀的。我们面面相觑,心里有许多话,但是莫名说不出来。

江潮低下了头,看着小航天真的笑容,我也低下了头,然后我就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小航的头发正在逐渐消散——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先是变成方块、然后分散成更细碎的方块,直到消失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他的时间要到了,轮回的时间。”

“现在怎么办?”

“回宿舍,拿我的吉他。他不是说想听爸爸唱歌吗?那就让他走之前再听一次吧。”

我们回到宿舍,拿回了江潮的木吉他。我们刚准备坐下,小航拉了拉我们。

“可以让小晨也听听嘛?他也想听爸爸妈妈唱歌。”

我慢慢蹲下来,轻轻摸着他柔顺的头发:“小晨现在在哪里呢?”

“在小区游乐场!”我们没想到他的语气这么笃定,“他每晚都要下去玩儿。早点去他应该还不会回家。”

江潮朝我点点头,于是我抱起小航,我们开始在大路上奔跑起来。就在我们跑到锦霞居苑的门口时,天公不作美,竟然开始飘起了大雨。清凉的雨水打在我们脸上,我们的脚腕逐渐被淹没,雨声逐渐从“淅淅沥沥”变成了“噼里啪啦”。江潮把外套脱下来,一下甩给我,我听见他青涩的声音和着清脆的雨声。

“快把衣服给小航披上啦!别给孩子淋傻啦!”

“你的衣服都湿透啦,先管管你自己吧!”我笑骂道。

雨水调皮地钻进我们的裤筒,我们被激得哆嗦了又哆嗦,脚踝冰凉凉地裸露在水中,水花在手臂上起舞。小航伸出舌头去接飘落的雨水,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一簇簇。

我们终于跑进了游乐场,黑夜中,一个男孩子正撑着伞,脚不住地踢起一阵一阵的水花,他在茫茫的夜色中等着一个人,等着谁呢?

小航对我说道:“那就是小晨。”然后他又转过头去,从我的怀中跳下来,把江潮的衣服还给我。紧接着向那孩子跑去

“小晨,爸爸妈妈回来啦!这次是真的!”

那孩子转过身来,他满脸都是雨水——不,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呢?还有我和江潮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呢?——我的眼眶逐渐开始发热,鼻头也开始发酸。

两个孩子紧紧拥抱着,我听见哥哥说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等着啊傻瓜弟弟。”

“因为哥哥你说你要走了啊,你要我等着啊。哥哥,你能不走吗?”

“我也不想走啊。可是,我不走,会叫爱我的人伤心的。对吧,江潮哥哥、安淞哥哥!”

我们原本想跑过去,可却被他这话停在原地了。

“小航,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人,只会叫我们的大名。从不会叫我们小航和小晨。也从不会带我们去吃汉堡,也不会因为我想要玩具就给我买套餐,也不会因为我说要听歌就拿吉他给我唱。”

我们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紧张的。我看见江潮的脸不住地抽搐着,我也一样,兴许是被这破雨水凉的吧。

他朝我们招招手,大喊道:“我知道大家在骗我,可是我很高兴啊。我的心暖呼呼的啊,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最开心的一天居然是在死之后啊,那他生前会有多不开心呢……

小航拉着小晨,在雨水中飞奔起来,蹚起的水花像骏马般奔腾着,他们轻盈的像是双子星中的那两个天使。他手上的银镯子哗哗作响,像是混合着雨声的交响曲,他跑在最前面,像是只蹚水的小鹿。

“呐,我们不是还要进行什么轮回仪式吗?”

江潮突然从潜意识中恢复过来,他的眼睛在雨夜下是那么清澈透亮,他点点头。

“你准备好了吗?”

“已经没有时间了不是吗?”小航浅浅地笑道。

“是啊,已经没有时间了。”江潮将食指和中指并起来,在空中划着,一笔一笔、一下一下地写出了一个金色的“轮”字,地上慢慢展开一副巨大的法阵,如同眼睛般注视着天空。

他的眼中突然变得虚无、灰色一片,又猛地亮起来,像是一片明黄的星海,又像是草原上的野花。

“天地间,生死轮回不息。人经尘世诸般,身死入六道。轮回有定数,因果不虚。君子当善,顺应天命,方得安宁!”

“请君入阵!”

小航轻轻走到阵中央,朝着我们摆摆手,又朝小晨点点头。

“呐!小晨啊。下辈子,我们当江潮哥哥和安淞哥哥的家人吧,不要在这里痛苦了。哥哥们,可以吗?”

小晨呆呆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江潮和我相视一笑,说道:“随时欢迎。”

他点点头,然后下半身逐渐消逝,紧接是上半身,最后是眼睛。慢慢消散在我们的视线中,从此我们阴阳两隔。

江潮揉了揉眼睛,说道:“小晨走了,我们也走吧。”

“进沙子了吗?眼睛。”

“进了个大沙子呢。”

我们相视一笑,雨还在下,秋天也还没结束。

江潮笑道:“宿舍有门禁对吧。”

“跑吧!说不定还能赶回去。”

于是,雨声越来越远、电影的长镜头慢慢拉近,我们的呼吸快了起来,快镜头越来越短。我们的运动鞋蹚在水坑里,激起的水花如同被扰动的银鱼,蒸发过后的水烟慢慢消散了,道边的青松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随着秋夜的风晃荡着。雨水浸泡后木质香的味道钻进我们的鼻腔、萦绕在我们之间。我们加快了脚步,带起的风就这样把冬天拉近了。

《枫树下的阳光和风、还有夜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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