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宁清洛站在门口,半身隐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半边脸却被夕照映得宛如抹了层薄胭脂。
"清洛!"晚娘蓦然回首,眼里盈着柔柔的笑。
她匆匆从木桌上捧起一只蓝布包着的食盒,掀开时带起一阵细密的热气。
"惠能大师特意让厨房留的豆腐馅儿,"她拈出一只白胖的素包,递过来时指尖微微发颤,"快尝尝。"
素包的皮很薄,隐约透出内里豆青色的馅料。
宁清洛垂首接过,道了声:"多谢"。
就在这一俯首间,袖口微微滑落,露出腕间深浅交错的伤痕,有些泛着新鲜的紫红,有些已经结成了褐色的痂,像是枯枝上盘踞的虬曲藤蔓。
空气忽地一滞。
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忽然覆了上来。
晚娘的掌心带着常年做针线留下的细茧,却暖得像冬夜里的一盏热茶。她什么都没问,只是这样轻轻拢着宁清洛的手腕,拇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伤处,在完好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下。
这一触,险些让宁清洛落下泪来。
她急忙别过脸去,喉间发紧,咬着的素包在唇齿间漫开淡淡的豆腥味。
"晚娘……"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休息一下吧,抄经也不急在这一时。"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悠长的余韵震得檐角铜铃轻颤。
晚娘的手指微微一顿,终是缓缓松开。她转身去合上经卷,背对着宁清洛低声道:"好,都听你的。"
镜中映出两道身影,一坐一立。
夕照渐暗,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后交融在一处,分不清彼此。宁清洛盯着晚娘,忽然想起裴澈给的密报于晚娘的母族亲族全数死在去年漕运沉船事故里,而父亲恰巧主管漕运衙门。
禅房内檀香缭绕,铜炉里一段线香正烧到蜿蜒处,灰白的烟尾断在虚空里。
宁清洛指尖摩挲着素包边缘浸出的油渍,忽然开口:"晚娘,你信佛几年了?"
豆腐馅在她齿间裂开,混着马蹄丁清脆的声响。
案上烛火忽地一颤,将晚娘半边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她拨弄佛珠的拇指骤然掐住一颗紫檀珠子,青白指节像是要嵌进木纹里。
晚娘喉间滚了滚,目光飘向供桌最底层那个乌木牌位。那儿积着层薄灰,往生咒的朱砂字却红得刺眼。"自从家父跟家母走后……"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其实细说,是我于家全族跟我母家全族都死了之后。"
佛珠突然崩断,紫檀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晚娘伸手去抓,涂着丹蔻的指甲在青砖上剐出几道细痕。
珠子散了一地,晚娘索性不捡了,坐直了身子,长叹了一口气:"我本也想随着一起去来着。"她清理了一下指甲缝里塞满了香灰,"慧能大师说,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
窗外暮鼓轰然炸响,惊飞檐角铜铃上的倦鸟。
宁清洛望着晚娘眼角细纹里渗出的水光,忽然想起女德司那个雪夜。冰棱倒悬的井台上,管事嬷嬷的银镯子磕在她牙关:"有人特意交代要教你规矩。"记忆里血腥味混着井水的铁锈气,此刻却化作舌尖马蹄丁的清甜。
"人总得活着。"宁清洛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香灰簌簌。
她凝视着供桌上摇曳的烛泪:"我见过女德司井里捞上来的尸首,"指尖无意识描摹着手腕伤痕的走向:"泡胀了反而比活着时体面。"
"当啷……"
晚娘的茶盏砸碎在青砖上,瓷片飞溅处,青瓷茶盏落地时像摔碎了一汪月亮,"当啷"声在空寂的禅房里荡出水波纹般的回音。
两人同时伸手去拾,指尖相触时,宁清洛惊觉晚娘的掌心烫得骇人,像是攥着块烧红的炭。
小翠慌忙弯腰要捡,却被春桃一个箭步撞开,裙角扫过碎瓷时还"不慎"踩扁了半片青花。
晚娘已从绣囊里抽出兰草帕子,帕角坠着的珍珠穗子簌簌擦过宁清洛的膝头。
她擦拭的动作极轻,仿佛裙裾上沾的不是茶水而是毒药。
"若是能活着见到恶人遭报应。"她忽然咬紧牙关,帕子按在茶渍上发颤:"那该是多好。"
最后一缕天光溺死在窗棂外时,晚娘冰凉的指尖突然压住宁清洛研墨的手。
松烟墨的幽光里,她看见对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两把收拢的黑刃。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窗棂外时,晚娘忽然按住她正在研墨的手:"清儿……"
"我明白,你什么都不用说。"宁清洛注视着墨汁里自己扭曲的倒影:"我都懂。"
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
春桃正和小翠跪爬着捡佛珠,两颗脑袋几乎要撞在一处。
忽然听见晚娘倒抽冷气的声音。
宁清洛雪白的中衣袖口,正缓缓洇开一道艳丽的血痕。宁清洛雪白的中衣袖口,正缓缓渗出一道血痕。
"啊呀!"小翠的尖叫划破寂静:"四小姐的伤......"
晚娘一把攥住宁清洛手腕的力道,几乎能听见骨头错位的轻响。
"你这是怎么伤到的?"她转向小翠的声音像淬了冰:"药箱有从马车上拿下来吗?"
"有的,奴婢这就去拿药!"小翠踉跄着往外跑。
宁清洛眉头都没皱一下,唇线抿得发白。
春桃见状急忙扑过来:"小姐的手怎么又出血了……"
春桃对上宁清洛的眼神,猛地想起来宁清洛叮嘱过不能让晚娘知道之前手就受伤的事情,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吓的大气不敢喘一下。
宁清洛见晚娘脸色发白,紧张担心的浑身的都绷紧了,宽慰道:“不用担心,我就是之前不小心被木刺扎了一下手心,方才可能是又不小心让指甲划到了。”
她忽然莞尔,将血淋淋的掌心摊给晚娘看:“只是看起来吓人了点,其实伤口很小,也不深的。”
一阵风过,吹得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恶鬼张牙舞爪。
这是小翠急忙忙的把金疮药拿了过来。
"晚娘你捏疼我了。"宁清洛轻声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真的只是小伤而已,我自己都没试着疼呢。”
晚娘面色煞白,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是我的错,这是之前慧能大师给的伤药……"
宁清洛接过瓷瓶,垂眸浅笑:"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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